第五章 長夜難眠 四(1 / 2)

一九三九年八月中旬某一天,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回盪在長江岸邊的小城中,驚飛了落在屋脊上斑鳩,禮紅的小寶貝出世了!是個男孩,一個正宗的小范雲軒。望著孩子粉嘟嘟的臉蛋,還有咧開笑的無牙小嘴,禮紅流下了淚。不知是因為幸福,還是激動,或是思念。已近半年了,丈夫毫無音訊,他在何方呢?他可知道,他們的孩子已經出世了。

「孩子,我的小寶貝,你爸爸正在戰斗中,為了民族的尊嚴,他正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打日本人啊,你知道嗎?」禮紅對小寶貝說著。

此時,一個骨瘦如柴,破衣爛衫的青年,正一路行乞,走在前往武穴城的途中……

產後的禮紅,將寶寶喂養得白胖健康,自家也粉嫩肥白,更添豐韻。因為她很年輕,身體恢復得快,當然更得益於老輝和丙夏的呵護。丙夏早已成了摸魚高手,只要跳進水溝或盪子里,只消一兩個時辰,必會弄個兩三斤河鮮上來。這些河鮮連湯帶肉多數落入禮紅腹中了,因為老輝會依據中醫葯理,給禮紅烹調催乳湯菜,如鯽魚加黃豆芽或通草熬湯,既補中虛,又可通乳;鯉魚與大米或小米煮粥,開胃健脾;絲瓜仁燒鰱魚湯,活血通乳……有時,寶寶都吃不完禮紅的奶水,她只好白白擠掉,免得形成回乳,使奶子脹痛。丙夏便會想:擠掉幾可惜沙,我要是能吃上兩口幾好。

老輝父子把禮紅的寶寶喚作「細伢兒」,其實就是「小孩兒」的意思。他們曾勸禮紅給細伢兒取個名字,禮紅說:「還是等著雲軒給他取名吧,他是孩子的爸爸啊!」

丙夏極喜歡細伢兒,有時輕撫他白嫩的小臉蛋,摸著嬰兒滑溜屁股,心里就想到細伢兒母親的嫩臉和肥臀了。他也時常盯著細伢兒看,直到細伢兒沖他咧嘴一笑,他便十分開心。在他眼中,細伢兒簡直成了最可愛的寵物。

禮紅時不時懷抱細伢兒對丙夏開玩笑:「細伢兒,看,那是你小哥哥,丙夏哥哥。」

丙夏便說:「么事哥哥,我是他舅舅嘛。」

禮紅便笑起來:「丙夏,我是你媽媽呢,至少也是你姨媽吧?細伢兒不是你小弟是什么?」

丙夏回答:「是我小外甥唄。」

這幾個月來,丙夏與禮紅混熟了,他們已經可以開各種玩笑了,同時,丙夏受禮紅影響,也學了些國語,他和禮紅說話,有時用國語,有時用方言,有時又夾雜著說。

在老輝父子無微不至的照料下,禮紅母子健康平安,禮紅對他們充滿了感恩之心。如果有一天,真要離開他們,心里還真舍不得。但是,她更思念丈夫雲軒,尤其是當細伢兒睡著時,她總會望著兒子發呆,漸漸地,細伢兒的臉在她眼中就變成了雲軒的面龐……

吃過滿月酒之後,禮紅也時常抱著孩子到堂屋來,看老輝給別人醫病抓葯,自己也跟著學一些醫葯知識。丙夏見禮紅這樣,也深受影響,認真跟父親學起來。有時客人見了,會笑著說:「這母子倆處得不錯,真不容易。」他們還當禮紅真的是丙夏的繼母呢。

這日,禮紅在卧房里給細伢兒喂奶,老輝送走顧客,閑來無事,就坐到椅子上,讓丙夏給他按摩肩背,他對丙夏的手法進行指點,並向丙夏講解肩背上的各個穴位,這就是邊干邊學,實踐出真知。

正在這時,有個乞丐,似乎路過這里,站在門口向屋中探頭探腦張望。乞丐長發已經垂頸,臟得打了綹,衣衫破爛不堪,骨瘦如柴,赤著腳,身上的臭氣引來無數蒼蠅。

老輝見花子一個勁向他父子巴望,便轟趕他:「去、去,我們也是剛討完飯回來的,哪里有么事把給你?」

花子突然顫抖著聲音叫道:「輝爺,是我沙……你不認得我了?」

聽聲音倒是耳熟,可他哪會有熟人去做花子呢?老輝讓丙夏停了手,二人走出門來,那花子哽咽起來:「輝爺,丙夏弟,你們……還冒認出來?」

丙夏這時便認出來了,他驚叫道:「小陳哥!」小陳腿一軟,癱倒在了堂屋門口。

父子將小陳攙進灶房里,丙夏說:「我去告訴禮紅,小陳回來了。」

老輝止住了他:「莫讓禮紅看到小陳這般模樣。」老輝見小陳獨自回來,且弄成這副樣子,便知一定出了事。那么英俊強壯的伢苗,變這了這等模樣,不知吃了幾多苦呢。

小陳狼吞虎咽吃了一大碗粥,丙夏又燒水讓他洗了澡,換上了老輝的衣服,小陳這才緩過氣來,也有了幾分人模樣。

小陳望著老輝,剛一開口,便先自落淚了:「輝爺,游擊隊……還有范隊長……全都……」

老輝覺得晴天響起了霹靂,丙夏的心也「咚咚」亂跳。那么多人的一支隊伍,一個個生龍活虎的,無論如何他們也不敢相信。老輝說:「小陳,你莫嚇唬人,禮紅剛生了伢兒,你可不能胡說沙!」

小陳聽了這話,更加泣不成聲了:「范隊長……你可聽到了?湯隊長……她……她給你生了……」

老輝父子在小陳的哭訴中,得知了游擊隊慘烈悲壯的歷程——

小陳告別禮紅,離開老輝家,便一路潛行,追趕游擊隊。經過龍平,到了黃梅縣境內,聽說游擊隊往東去了,便繼續尋找。一個月後,他到達了安徽宿松龍感湖畔。那是一個清晨,他聽到了遠處的槍炮聲,是從松梅嶺方向傳來的,想必那里正在激戰。於是,他穿葦盪,鑽樹叢,專找無人行走的小徑趕往松梅嶺。黃昏時分,槍聲停了,他猜測戰斗已經結束。夜幕降臨時,他終於抵達了黃梅嶺,然而,他看到了什么?

硝煙尚未散盡,眼前一片焦土,遍地是被燒焦的無法辯認的屍體,還有豺狗放著綠光的眼睛,它們正在撕咬屍體上的焦肉。小陳只覺眼前陣陣發黑,這簡直有如世界末日啊。他顧不得駭怕,在屍堆上翻找。他找到了未被火燒盡的大刀,上面的血跡已被烤成了焦黑色,他翻到了燒焦的挎包,里面是已被烤成炭狀的干糧……

這些不正是弟兄們的東西嗎?小陳的心在往下沉,突然,他在湖汊旁,拾到了一只破布鞋,那時,他已經癱坐在了地上。這鞋是他送給范隊長的,當然,他送的是一雙。他記得那是還江山一個老嫲娌送他的,可是他穿著擠腳,就送給了范隊長,禮紅還為范隊長作了一副鞋墊。小陳在鞋中掏著,真的掏出了那磨爛的鞋墊,但上面的針腳他認得,正是禮紅綉上的「萬」字!小陳捧著布鞋,朝遍野屍骨高喊起來:「范隊長……」

「噗啦啦」幾只貓頭鷹被他的喊聲驚飛了。

小陳跌跌撞撞摸到湖邊,因絕望和勞累,他暈倒在了泥地里。醒來時,卻在船艙上,一個打魚人正照料著他。見他醒來,打魚人松了口氣,問道:「老弟,你也是游擊隊的?」

小陳因不知此人底細,便說:「我是……來找游擊隊的……可是……」

打魚人長嘆一口氣:「莫提了,慘啊!」他向小陳描述了那場戰斗……

鬼子和偽軍一共有七八百人,將游擊隊包圍在了松梅嶺下,游擊隊將沖上來的敵人一次次擊退,其中幾次是格外慘烈的肉搏戰。打魚人說,他當時就躲在山頭上,看得真切,最後,游擊隊只剩下十幾人了,但仍然頑強抗擊著數十倍於己的鬼子。鬼子漢奸高喊著:「消滅游擊隊,活捉范雲軒!」又一次沖上來,一個相貌英俊的瘦削青年,揮舞大刀,一連砍倒了五六個敵人。當日軍退去後,游擊隊只剩了六七個人,且都傷痕累累。敵人又一次進攻了,似乎想活捉他們,但是,誰也不敢相信,那幾個游擊隊員竟抱作一團,點火自焚了。頃刻,戰場就變成了火海,連沖上前來逼近他們的鬼子也都被烈焰燒死了。漁夫說,在熊熊烈火中,他聽到了游擊隊員最後的呼喊:「抗戰必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