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翻地覆 三(1 / 2)

在遙遠的山海關外,松花江畔一座郁郁蔥蔥的城市,叫做吉林。不久前,一場小雨剛剛下過,天空放晴後,人們立刻感受到了與往日的不同。那令人窒息的蒸籠般的暑熱一掃而光,掠過的風有了清涼之意,關塞之外的秋天,就這般到來了。

這是個下午,沿江路旁,有一所小學,操場前並列著兩根旗桿,飄動著刺眼的膏葯旗和爛抹布一般的五色旗。一間教室里,音樂老師正在給二年級的學生上課。他教唱的是一首頌揚日中滿共榮親善的歌曲。僅從相貌上看,這個老師不像教音樂的,毫無秀氣和靈性。他頭大個矮,身長腿短,小眼睛高顴骨,眼距極寬,一看便是典型的旗人特征。

他的先人曾騎著矮馬,挽著硬功,屢掠中原。來時鋪天蓋地,去時十室九空。後來,他們又趁中原內亂,皇帝自殺,萬民無主,奪取了中土,給漢人當了主子。二百六十余年後,當他們最後一個皇帝被迫退位時,原本全世界最富足的中國,已變得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原本以禮儀為重的中國人,成了被世人蔑視的「東亞病夫」。數千年來,曾以生在中土為貴,身在中原為幸的漢人,竟羨慕起夷狄之邦了。甚至連一貫仰視中原,稱中國為上邦天朝的小日本都欺負起中國來了。

曾經已現資本主義萌芽的中國,直至崇禎皇帝自縊於景山的那一刻,國內gdp總量仍居世界第一。但是經過二百六十年閉關鎖國,近乎奴隸制的殘暴統治,一個才華橫溢的民族,變成了一群奴性十足,麻木不仁的國民,國家也變得滿目瘡痍……

「九.一八」後,那個早已退位的末代皇帝,又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投靠了東洋鬼子,當起了兒皇帝。

此刻,在這個教室里,面對數十個小孩子,一個旗人的後代,正扯開嗓子,謳歌著他的主子:「同學們,記住,唱這首歌時,要歡快地,爽朗地,熱情地……現在,我唱一句,你們跟著學一句。」他清了清喉嚨,唱了起來:「同文同種又同心那——大家一起唱!」

座下的同學跟著唱了起來:「同文同種……」可是,老師分明聽到了不和諧的聲音,且顯得格外刺耳,那聲音來自後排某個角落。不和諧之音便是有人將歌詞改動了一個字:「同文同種不同心那……」

老師發怒了,用力拍著講台,瞪著小眼睛,聲嘶力竭地吼道:「誰在搗亂?想反滿抗日嗎!我希望那個亂唱的人自動自覺站出來,否則,老師就不客氣了,把他送到警察局,以反滿抗日罪論處!」

他本以為小孩子容易唬,這么一咋呼,那個搗亂分子必會嚇得站出來。可是,盡管他氣勢逼人,學生們卻無一人站起來。他當然還要繼續嚇唬他們:「其實,我已經知道是誰在搗亂了,為了不影響大家上課,我暫時不在課堂上處理你,希望你下課後主動去找我,也許我會考慮從輕發落的。好,我們繼續學唱歌曲。」於是,他又放聲高歌:「同文同種又同心那——唱!」「同文同不同心那……」依舊有人跟他作對!這番他更加震怒,他沒想到現在的孩子膽量如此之大,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老師背著手在教室座位間的過道上來回走著,眼睛掃視著每一個人,教室中鴉雀無聲,學生們都低著頭。他懷疑著每一個人,除了小廣之外,因為小廣的爸爸是日本人。

老師在一個女生桌面上拍了一巴掌:「你聽到是誰搗亂了嗎?」女孩站了起來,沒等說話,先自嚇哭了:「我……嗚嗚……不知道……反正我沒亂唱……」

於是,老師又走到一個白凈秀氣的男生面前,聲音變得和悅起來,臉上也盡現笑容:「小廣同學,你是全校老師最喜歡的孩子,是日滿親善的楷模,告訴老師,是哪個小朋友在搗亂?」

小廣站起來說:「老師,我確實沒聽清。」

老師十分親切的拍著他肩膀:「老師相信小廣,請坐下吧。」

當他的目光再次掃向全體同學時,便又凶狠起來,他盯住了後排一個男生:「你給我站起來!」

那個男生戰戰兢兢站了起來。老師厲聲喝問:「是不是你?」嚇得那孩子一哆嗦,干張嘴卻說不出話來。老師大步上前,劈手揪住了孩子的衣領,以雷鳴般的聲音吼道:「你跟我警察局走一趟!」

那男生嚇得已經尿了褲子,便在這時。校園外的大街上,突然響起了驚天動地的喧嘩聲,還伴隨著鑼鼓嗩吶聲,那是從未有過的喜慶之聲,聽得人熱血沸騰。

同學們的目光像被牽引著,同時轉向窗外,卻什么也看不見,因為有一道院牆相隔。

老師用教鞭敲擊著講台:「不許溜號,這是在上課!誰再敢往外面看,本先生就罰誰!」

然而,一切都由不得他了。已有成群結隊的青年涌進了校園,一看便知他們是來自相鄰的師范專科大學生。他們高呼著什么口號,向教室走來,路經操場的旗桿時,他們還扯下了膏葯旗和五色旗,並放火點燃。然後,在旗桿上升起一面孩子們從未見過的旗幟,那旗幟在初秋的朗朗乾坤下,獵獵招展。

老師望著窗外,早已氣的渾身發抖,嘴唇蒼白:「反了反了,好大膽的抗日暴亂分子!天子腳下,竟敢目無王法。小廣,老師命令你趕快去報告小野副校長,有反滿抗日分子前來搗亂。」

小廣很聽話,答應一聲:「是!」起身便往門口走。但是來不及了,門已被撞開,十數個大學生抖著一面青天白日旗,欣喜若狂地闖了進來。老師剛想阻攔他們,早被大家搡到一邊。

一個梳著分頭的小伙子熱淚盈眶道:「親愛的小同學們,弟弟妹妹們,不要再上課了!上街慶祝去吧,從今天起,我們再也不用偽國號滿洲國了,我們是中華民國國民!從今以後,我們不必再用偽年號康德了,今天,一九四五年,也就是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已經向中、美、蘇、英四大強國投降了!小日本戰敗啦!中華民國國民政府中午十二點在重慶向全國廣播,中國抗戰勝利了!我們的領袖蔣介石委員長致書全國軍民和全世界人士:『正義必將戰勝強權的真理又一次得到證明!』同學們,慶祝吧!」

「啊——」教室里歡聲一片,無比沸騰。小分頭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他指著伙伴們手中抖動的旗幟說:「弟弟妹妹們,你們看清,並永遠記住,這就是我們中國的國旗!我們是中國人——」

「我們是中國人——」大家齊聲歡呼。小廣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旗幟,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大家不是滿洲人,而是中國人。就在一片歡騰之中,老師低垂著頭,縮著脖子,想偷偷溜走。卻不料「噼里啪啦」亂紛紛的書包、書本、文具盒劈頭蓋臉砸向了他,孩子們齊聲高唱:「同文同種不同心那……」並有人叫道:「狗漢奸,是我唱的,你來抓呀!」

此時此刻,小廣也不知自己是留下和大家一起慶祝,還是應該離開。突然,有人叫道:「小廣是小鬼子,消他!」許多同學跳出座位,撲向小廣。

小廣嚇得顧不得回座位取書包,撒腿便逃。在走廊里,他還是被追上了,飽嘗了一頓拳腳。不僅是他,還有幾個日籍和朝鮮籍老師也被大伙圍毆著。他們抱著腦袋,一掃往日的威風,鬼哭狼嚎向小孩子們求饒。

請讀者相信,這是「八一五」當日的實錄,絕無半點虛構。那些大專學生消息是如此靈通,日本天皇裕仁是在八月十四日發布《投降詔書》的,八月十五日中午十二時,中、蘇、美、英四大國領袖同時在各自國家首都通過廣播向全世界宣布,日本戰敗,世界大戰結束!而當天下午,遠在重慶千里之外的吉林師專學生們就上街游行慶祝了。

小廣雖挨了一頓拳腳,但他還算機靈,到底逃出了校園。

小廣一直跑到大街上,他看到,街面更是一片歡騰的海洋。成百上千的人擁在江橋上,歡呼雀躍著,不時有人將頭上的禮帽摘下,順著風勢,拋到江中。四十年代的松花江水,聲勢浩大,風吹過時,還會「嘩嘩」地泛起白浪。不像如今,名聲遠揚的松花江,與一條排水溝相差無幾。

江面上,無數禮帽隨波逐流,起起伏伏,似乎也很快樂。

大街上,人們不知從何處弄來四個老頭的巨幅畫像,眾人一路抬著,振臂高呼:「一二三十五六七,中國人民真牛逼!」「東北民眾三千萬,打倒溥儀大壞蛋!」「……」

小廣並不知畫像上的四個老人是誰,也不知人們為何要抬著他們游行。其實,那便是四大盟國的領袖蔣介石、羅斯福、丘吉爾和斯大林。

路邊賣葯糖的老漢也在眉飛色舞地敲著快板,振振有詞:「買葯糖,賣葯糖,小日本咋就那么強?八年抗戰未打亡,美國兵,來幫忙,飛機大炮都沒用上,原子炸彈先給他嘗嘗……」

民眾的游行慶祝,很快就演變成了暴力,十四年的亡國之恨,這時如開了閘的洪水,噴瀉而出。人們只要見到日本人,便揪住痛打。小廣眼見幾個日本人被打得頭破血流,跪地磕頭求饒。

小廣看見流血,心便「突突」亂跳,腿直哆嗦。想到自己也有一半日本血統,而且還是父系血統,便害怕起來。他沒想到,滿洲國這樣一個鐵桶江山,說完就完了。他心中不由得又惦記起父親來,趕緊奔往家中……

正往家趕奔,忽見一個人背著個老太婆,驚慌失措地跑著,口中竟還催促自己:「呀呀,巴力卡扎(朝鮮語:快快,快跑)!」他的身後,有一群手持棍棒的人在追趕著。小廣認識這個背負老太太落荒而逃的人,他是朝鮮籍巡警老崔,人稱崔棒子。平時比日本人還凶,沒少欺凌百姓。

那群人很快就追上了崔棒子,崔棒子急忙跪下,磕頭如搗蒜,哭哭啼啼道:「你們要打就打死我吧,求你們高抬貴手,放過我阿媽妮。」一個大漢也不答話,一棒子就砸在崔棒子的頭上,鮮血「噗」一聲,竄出老高,濺出老遠。大家罵道:「狗仗人勢的二鬼子,你不是很牛逼嗎?今天咋他媽的裝孫子了?你的日本親爹被咱中國打敗了,你們這些高麗棒子也成喪家犬了吧?不值得可憐的二鬼子,消死他!」這么罵著,眾人的棍棒就紛紛落在崔棒子的身上。崔棒子鬼哭狼嚎,滿地打滾。

這時,一個老漢發話了:「我看大脖子拴線——拉雞巴倒吧,這小子還算孝順,不忘保護他家老太太,咱中國人不打孝子,看在他媽的份上,給他留一口氣吧。」

那大漢說道:「你老人家都發話了,就饒他一死,不過,也不能便宜他。這狗屄崽子平時沒少禍害中國女人,今兒個咱哥幾個把他閹了吧!」

眾人齊聲叫好,於是,七手八腳,就剝下了崔棒子的褲子。只見大漢抽出匕首,也沒看見他是如何下的手,就聽崔棒子「哎呀」一聲慘叫,兩顆血淋淋的睾丸已被大漢握在了掌心。

崔棒子號啕大哭:「天啊,我沒有卵子了……俺絕後啦!」大漢在手中掂著一對睾丸問大家:「哥們,聽說這東西大補,能壯陽,誰拿家當下酒菜去?」

也是巧得不能再巧,恰有一條狗從旁邊跑過,有人叫道:「大哥,把他那破玩意兒喂狗吧!」大漢笑道:「正對路。」一揚手,兩顆血糊糊的卵子便拋給了小狗。

那狗愣了一下,低頭嗅了嗅,便「吧噠」一聲,將兩顆血球吞了進去,嚼動幾下落了肚。它伸出舌頭,舔了舔嘴,竟興奮地叫了幾聲,立起身來,朝大漢作揖,逗得人們放聲大笑。

小廣目睹這一切,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他知道無論日本人還是朝鮮人,對中國百姓犯下的罪行實在太多,中國人報仇的時候到了。他都不知自己應該算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兩年前,他剛上學時,是在日本人的滿鐵直屬小學,同學全是日本人。可人家視他為異類,日本同學總是欺負他,罵他是「小支那豬」。於是,他回家跟父母哭鬧,不想再上學。父母無奈,只好給他轉學,去了一所中國孩子的學校。在中國學校里,校長是中國人,副校長則是日本人。無論校長還是老師,待小廣有如親爹,小廣很快便有了一種優越感。然而,一切都結束了,日本戰敗了,他不知明天還能不能再去學校。

小廣家所居的是日本滿鐵直屬住宅區,那里清一色二層小樓。三年前,小廣一家從哈爾濱遷到吉林後,便一直住在這里。

距這片住宅區不遠,便是一座日軍兵營。往昔,兵營門口必會有哨兵挺胸腆肚,持槍而立。還有牽著大狼狗的巡邏兵走來走去,與其說是巡邏,倒更像是溜狗。凡是中國人接近這里,哨兵連一聲警告也沒有,便開槍射殺。然而,今日這里卻大門緊閉,連哨兵也撤了,整個軍營死氣沉沉,寂靜無聲。想必日軍已得到命令,不敢擅自妄動。

小廣走進住宅區,看到這里還算安寧,不像大街上那么喧囂。也許是因為靠近軍營吧,所以中國老百姓似乎有所顧忌。小廣所見到的日本鄰里們都面色陰沉,往來匆匆,沉默不語,人人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

小廣回到家時,父母都在。父親正在收拾東西,母親則坐在榻榻米上垂淚。見小廣回來,父親低沉地道了聲:「小廣回來了?」便繼續埋頭收拾東西。母親擦了擦眼淚說:「小廣,你爸爸要走了,回日本,不要媽媽了。你呢?是要爸爸還是要媽媽?」

父親不耐煩道:「巴嘎,我的說過,不是不要你的干活,我的先回日本,安排好了再來接你去日本的干活。小廣我的先帶走。」

母親哭出了聲來:「你以為到日本後,你還回得來嗎?現在這里已經不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你不能把小廣帶走,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父親說:「我的也是你的親人。」

小廣耳聞他們嘮叨,心中越加煩亂。這時,忽聽窗外傳來喧鬧聲,小廣也顧不得愁眉苦臉的父母了,忙扒著窗玻璃向外張望。只見住宅區里涌進了成群結隊的中國人,他們叫嚷著,「砰砰」狠砸日本人家的屋門。小廣嚇得奔到母親身邊:「媽媽……太嚇人了。」

父親板臉道:「男人的害怕的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