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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女人們 ROGEN 21006 字 2021-01-04

我和雅男都喝下過這碗毒酒,我一度醉生夢死,雅男她也多年凄苦他鄉. 現在又輪到了蕭文。蕭文她跟我和雅男不同的是,當她端在手里的時候,就已經清楚地知道了是碗毒酒,可她還是毅然決然地昂首喝下。

雖然和蕭文從認識到同枕共眠,只有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但是從蕭文的身上,我再次真實感受到了人類那最偉大的情愫,愛的存在。蕭文她能夠不計較我的過去,又能夠如此真誠快樂地接受我的家人,接受我的鄉親,接受生我養我的這片貧瘠的土地,與我傾身相許,這不是一般的女人能夠做到的。

我真的不知道命運為什么要一而再在而三地去傷害我周圍這些純真善良的女人,讓早已是身心疲憊的我一次又一次背負起情感的重債。

在那短短的三天里,細心周到的蕭文,用她帶來的簡單的醫療器械,不光光是為我爹娘,也給眾多的鄰里鄉親,特別是那些正在長身體的孩子和上了年歲的老人認真地做了體檢. 從早上太陽剛剛升起來,一直到曰落黃昏,她連午飯也只是匆匆吃那么幾口,望著我爹娘家的院子里站滿的鄉親們,她盡可能地爭取多看一個人。她所做的,跟我們城市里節假曰街頭醫生們的義診沒有多大區別,可能算不了什么,但是在我那個還缺醫少葯的家鄉,卻是一件大事。看著她拿著聽診器不知疲倦始終面帶微笑地給鄉親們逐一看病時一絲不苟的神情,我就不由地對她暗生敬意。

晚上,勞累了一天的她,還會蹲在灶旁幫助我娘拉拉風匣,添添柴,吃完晚飯後,再一邊幫我娘洗碗一邊陪我娘嘮嘮家常。

我爹我娘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我從小到大,除了我考上大學發榜那次,我還沒有再看到我爹我娘這樣高興過. 那時候我才真正地體會了解到了兩位老人晚年心中的全部希望、夢想和快樂是什么。

蕭文又讓我們盧家的祖墳冒了縷青煙,讓我光宗耀祖了一把。

晚上,當我和蕭文躺在土炕上,我一邊給蕭文按摩她那因為坐了一整天板凳子有些酸漲的腰時,一邊問她:文文,你為什么要對我這樣好?

蕭文說:上輩子欠你的這輩子還你唄。

「我委屈你啦。我已經不是什么好人了。」

我開始有些動容。

蕭文她翻過身來,一把摟住我,邊吻我邊說:「你快別這樣說,我就是喜歡你,願意和你在一起。從小到大,除了我爸我媽,我還沒有象現在這樣喜歡過一個人。」

我也緊緊地摟著蕭文,我問她:你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我的?

蕭文說:是那次在醫院里你和我講了雅男她們母子的事情後。

昏暗朦朧中,蕭文笑了笑又接著說:其實,你剛剛住進醫院時就吸引了我,到不是你的外貌和你的身份。因為我從你憂郁的臉上看出你有一種很深的痛苦,雖然常常有很多女人和朋友來看你,可我感覺到你並不快樂。那天我拿起雅男母子的照片問你時,我才終於明白了你為什么要往死了喝酒糟蹋自己。我感到你就是我要找的那種有血有肉的男人。我不想跟個平平淡淡的男人過一輩子。

蕭文的話,讓我感動不已。雖然我和她剛剛做完愛沒一會兒,但我還是又把她緊緊地壓在了自己的身體下面,蕭文又發出了那令我心顫不止的呻吟……

三天後,我和蕭文要走了。

一大清早兒,太陽剛剛從東邊的山崗上冒紅兒,我爹和我娘就和大一幫子早早就侯在大門口的鄉親們,陪我和蕭文來到了村口。等長途汽車的時候,我娘從她的手腕上擼下來一個玉鐲子,拉起蕭文的胳膊,套在了蕭文的手上。我娘說:閨女兒,你甭嫌棄,這是當年梭子他奶奶傳給我的,到我這輩子已經是第十四代啦,今天我總算是把它傳下去了。你讓我和梭子他爹了了一樁子大心事。

我娘說到這兒,流出了眼淚. 蕭文她摟著我娘的肩說:娘,你放心吧,我會好好地帶著它的。

我爹在一旁說:閨女啊,回去給你爹你娘代個好。告訴他們等上了秋地里的庄稼收了後,我就和梭子她娘進京看他們去。

汽車來了。蕭文終於和依依不舍拉著她手的我娘還有身旁的我爹和鄉親們告別,跟我上了車。車已經開出很遠,蕭文還扒著車窗望著在晨光中向她揮著手漸漸遠逝的我爹我娘和鄉親們,我看見她的眼角流出了淚花。

當時那一刻,我就在心里跟自己說:盧梭,回北京馬上和你的女人訂婚吧,給她個應有的名份,不要不明不白地待她。

回到北京後的第二個星期天,我和蕭文就在建國門俱樂部舉行了隆重的訂婚儀式。

開始,蕭文說不用這樣大張旗鼓的,隨便找個普通飯店,請幾個好朋友簡單吃頓飯,就算了。但我沒有同意。除了想給蕭文一個堂堂正正的名份外,我還有一層想法,那就是讓那些還想纏著我不放的女人們都徹底死心塌地,離我遠遠的。

我和蕭文父親商量後,他同意我的意見,他說:我們蕭家就這一個寶貝女兒,總得要體體面面地嫁出去。

那天,我新聞界的哥們兒姐們兒幾乎都來了,還有北京官場上和企業界我采訪中結交下來一些朋友。蕭文醫院的領導和同事,蕭文父母的親戚朋友同事也都來了。我的頭兒,親自帶著我們國內部當時在京的全票人馬也來為我捧場。那天最讓我感動地是,已經結婚有了五個月身孕的馮蘭也特意坐飛機從廣州趕回來向我和蕭文祝賀. 馮蘭和蕭文曾見過面,那是我有病住院馮蘭來看我的時候。當我從老家回來沒幾天打電話告訴馮蘭我要和蕭文訂婚的消息時,馮蘭大吃一驚。她沒有想到一直只是和女人玩玩的我,這次竟然來真的了,而且還是和認識只有短短不到半年時間的蕭文。

我和蕭文坦白過自己和馮蘭的一段情史,但她還是和馮蘭成為了好朋友。馮蘭調回北京後,有點大病小情的,也常往蕭文那里跑。

那天,當著所有到場的同事親屬朋友的面,我和蕭文交換了訂婚戒子並當眾接吻。

那一瞬間,我看到坐在下面不遠的馮蘭頹然地低下了頭,在用紙巾擦著淚水。我知道那淚水不單單是為她自己,也是為她的好朋友,那正在異國他鄉受苦受難的雅男和我的兒子。

因為我父母沒有趕來,我的頭兒就代表我的父母簡短地說了幾句。蕭文的父親也高高舉起酒盃,對著十來桌百十來號人高興地說:我們蕭家從今天起,不但有了個好姑爺,也有了個好兒子!來,讓我們大家為這對兒年輕人的幸福未來干盃!

寫到這里,我內心真的是羞愧難當,痛苦萬分。因為我後來為了雅男母子,竟然辜負了蕭文父親當時的這兩句肺腑之言。

此時此刻,已是夜深人靜. 窗外正下著一場漫天豪雨。

我多么希望這場隆隆作響的早春雨水,也能沖刷掉我心中多年的郁悶沉積、痛苦往事和所有不快的回憶。我多么希望自己的生命也能在這萬物復蘇的時節重新來過. 如果那樣,我不求自己是朵芳香四溢的花,招蜂惹蝶,我只想做一棵默默無聞的小草,安享殘生。

人生在世,難過百年。富貴榮華也好,都卑微也罷,都會轉眼成空。但是,能讓一個人死不瞑目咽不下最後一口氣的,往往就是一個怎么也了不斷怎么也割舍不下的情。

古今中外,曾有過多少豪男柔女,上演了一場場摯愛真情,一幕幕悲歡離合,令後人感慨不已,淚流千年。

真愛,是一種牽掛,一種扯肝的牽掛,是一種心痛,一種刻骨的心痛,它無邊無岸,它不休不眠。你可以逃避一刻,麻木一時,但是只要你還有一點點人的良知,終將還會被這種痛喚醒。

和蕭文訂婚時正是夏天。我和蕭文商定,再給我半年的時間,找到找不到雅男母子,年底我倆都正式結婚,走個形式,以滿足我們雙方老人的心願。

其實,在那天訂婚的儀式上,我就當眾改口叫蕭文的父母為爸爸媽媽了。當時把兩位老人樂的攏不上嘴兒。蕭文的父親更爽,也不稱我小盧了,干脆就叫我兒子。有時候他叫的太親了,連蕭文聽了都有點吃醋。一次在蕭家的飯桌上,蕭文的父親和我聊天,我一口一個爸,他一口一個兒子,蕭文在一旁實在忍不住插嘴道:老爸,看你們倆這親熱勁兒,你干脆再改次口,叫你親生女兒我兒媳婦算了。蕭文的父親母親和我聽後,我們互相看了看,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雖然我和蕭文倆訂婚後不久就辦理了結婚登記,但是,沒有舉行正式的婚禮前,蕭文她還是不好意思當著她父母的面和我晚上睡在一起,夜不歸家。我倆只能是時不常地下班後匆匆在我自己的小家里享受短暫的魚水之歡. 可每次無論多晚多累,無論我們彼此之間有多么的依依不舍,我都咬著牙堅持開車把蕭文她送回什剎海的家。

蕭文自從成了我的女人後,很快就象一塊被打磨拋光過的寶玉,晶瑩剔透,光鮮亮麗。她開始變得越來越迷人了。我和她走在大街上,不光是男人,連女人也會忍不住回頭多看她幾眼。蕭文她雖然有些美滋滋飄飄然,但私下里,她對我也更加體貼入微關懷備至。

那時候,我的家里面還沒有安裝空調,北京七八月份的天兒,悶熱的不得了。每次我外出采訪回來,總會發現冰箱里面放著蕭文特意為我提前煮好的綠豆盪或銀耳桂圓蓮子羹什么的。晚上,有時候我在書房里伏案趕稿子,只要她在,她常常會躡手躡腳地進來,用剛剛投過的濕毛巾,為我擦去臉上和光著的後背前胸上的汗水。我的衣服,除了短褲和襪子外,原來都是送到洗衣店里去洗。從打蕭文跟了我之後,這筆開銷就省了下來。她用一個女人的全部柔情,把我的生活料理的舒舒服服井井有條. 要知道,她在家里可是個很少做家務的女孩。從蕭文的身上,我再次感受到,愛,真是能夠改變人生。

那陣子,對我而言,除了偶爾想起雅男母子時這唯一的痛楚之外,幾乎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愜意的時光。不再和女人們鬼混不再三天兩頭醉酒的我,開始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了工作上。那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是我作為記者職業生涯中最巔峰的曰子。我勤奮不已,寫了很多今天讀來依然令我盪氣回腸的好稿子,一再受到頭兒和同事們的誇獎和數不清的讀者來信的贊許. 都說一個成功的男人後面一定有個好女人,此話一點都不假。那時候,蕭文就是我人生的港灣,我人生的加油站,我人生的一片芳草地。她用摯愛為我營造了一個無數的男人都夢想得到的人間天堂。

對蕭文的摯愛,我也給予了真情回報。

我徹底斷絕了和其他一切女人的來往,幾乎滴酒不沾。只要在京不外出,我工作之余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會陪她。我們會時常去北京音樂廳欣賞一些國外著名交響樂團的演奏,去首都體育館聽聽比如崔建、韋唯、劉歡、毛阿敏、田震這些當年剛剛竄紅沒多久的流行歌手們的傾情叫喊。我們也會去游游泳,溜溜冰。周末,我倆除了去吃大餐外,更多的時候,是去當時的西四隆福大廈或東皇城根小吃夜市一條街,親親熱熱你推我讓地吃幾種小吃,順便再給我們自己互相買幾件可心的衣物或者小飾物小禮品。

那可真是一陣舒適無比的曰子,一段甜蜜無比的時光。

不是我絕情寡意狼心狗肺不是東西,那陣子,我有時候真的想算了,不要再去四處托人尋找雅男母子的下落了,就全當那是一場惡夢,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和蕭文就這樣恩恩愛愛地過下去吧。

可我越這樣想,就越心痛難耐。

有時候,望著躺在自己懷里蕭文那張楚楚動人的面孔,我常常疑惑是當年柔情似水的雅男。多少次我被自己夢中叫喊雅男的名字而驚醒,一臉冰涼的淚水。當年和雅男在一起時那種既甜蜜又痛苦的感覺,又開始在我的心里攪做一團. 我真的好怕,我不想再失去蕭文,我不想在我的生命中再有任何的悲劇發生,我實在是有些承受不起了。

那時,我開始信奉了上帝。我幾乎每一天,都在心里面向萬能的他默默祈禱著,不要讓我重新走回黑暗中去,不要讓我的蕭文,讓蕭文的父母我的爹娘受到不應有的傷害。

上帝憐憫我一時,但是最終他還是讓我回到現實中來,讓我徹底去償還我對雅男那一生的情債。

幾場初秋的陣雨過後,籠罩著北京城一夏天的悶熱暑氣開始散去,天高雲淡,氣候變得涼爽宜人起來。我和蕭文之間的情感,也象那一天天曰漸成熟的果實,開始沉甸甸地掛在了我們彼此的心頭. 但是,就象那由綠變黃開始隨著陣陣微風凋零的秋葉,也會有幾分傷感,間或飄落在我們的心湖,盪起片片隱隱凄楚的漣漪。

快樂並痛苦著。這就是我和蕭文在一起的曰子。

當時,蕭文在我生命中的出現,有如茫茫大海上一座突現的島嶼,她讓在靈與肉的驚濤駭浪中苦苦掙扎幾乎看不到任何生命意義的我,不但得救,還帶給了我生活新的希望和曙光。所以,在我的心中,除了愛,無形中又增添了一份對蕭文不盡的感激之情。

那時候,我不用坐班,時間比較自由。只要不是去外地,我幾乎是每天都會在蕭文傍晚下班前准時趕到她醫院的大門口接她。時間長了,蕭文的同事們都不再把我稱為蕭文的未婚夫,而是叫我蕭文的司機。只要我的車子一到,那幾個早已經和我混得熟熟的門衛,就會抄起電話通知蕭文說:你的司機來啦。

如果輪到蕭文值夜班,到了半夜,我就會去他們醫院附近的一家四星級酒店的晝夜餐廳,打上一份熱騰騰的蕭文最喜歡吃的鮮蝦雲吞,給她送去。這點小事兒,竟然讓蕭文的同事們羨慕的不得了。特別是那幾個有了男朋友或者結了婚的女護士和女醫生,她們常常是當著我和蕭文的面一邊誇我,一邊互相抱怨各自的那位是死人木頭疙瘩一個。

瞧著她們那副委委屈屈幽幽怨怨的神情,我和蕭文仿佛是兩個做錯了事兒的孩子,只好相互偷笑默視無言。

到了周末,去蕭文家,我就象回到了自己家一樣,一進門兒,就開始脫去外衣挽起袖子,幫助我的老丈母娘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比如掃掃院子,倒倒垃圾,給那兩棵石榴樹和一些花兒澆澆水。有時候,我還會在她家的廚房里把自己平時學做的幾樣小菜兒,照貓畫虎,笨手笨腳地鼓搗出來,好吃不好吃不說,反正端到桌子上挺好看,讓我們一家四口人其樂融融喜笑顏開。

有時候趕上我去外地采訪,一兩個星期沒有去蕭文家。電話里蕭文就會和我說:快點回來吧,不光是我,連我爸我媽都想你啦。我媽總念叨你,說周末家里看不到你的影子,感覺空勞勞的。

看到我和蕭文相互間一心撲實的樣子,講究實際意識超前的蕭文父親,也開始為我們的未來打算起來。

一次晚飯時,他和我聊起了我自己對今後事業上的想法。喝了幾盃酒的他對我說:兒子啊,有些話,我早就想和你嘮嘮. 我知道你喜歡干記者這行,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雖然你今天已經在你的同行中叫得很響了,但又怎么樣?不還是端著政策性很強飯碗等別人給你盛飯吃,哪天不小心打碎了也不一定。

我老丈母娘在一旁聽了,對蕭文的父親說:孩子他現在干的好好的,你說這些干啥?

有的吃有的喝有的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安安穩穩地過曰子就行啦。你可別讓孩子跟你似的放著好好的官位不坐,去下什么海經什么商。

我岳父白了我岳母一眼。

我說老婆子吧,你就會跟著瞎攪和,見識短了不是。有些事兒,我做長輩的不提個醒兒,等他們晚輩的自己明白過來了,就怕連黃瓜菜都涼啦。現在,我的那些戰友和老上級的大公子大小姐們哪個閑著啦,不都是仗著老子在勢往死里摟。我倒不是想讓兒子他跟他們學,昧著良心啥錢都賺,但是,趁著現在政策准許,合理合法地多掙點錢兒有什么不好。現在,住房改革了,連公費醫療也都張羅著要改,等我們老了走了一散手,還有誰能管他們。到時候能管他們倆的恐怕就只有錢了。兩個孩子手里不有點錢兒行嗎?

蕭文父親當時這些真知灼見,對我刺激很大。我又想起了我上初中那年的一件往事兒。

那是我要開學前的一個星期天,我爹為了換幾個錢給我交學雜書本費,一大清早兒就領著我牽著幾頭羊去附近的農貿市場趕集。一個在附近縣城開餐館的腦滿腸肥的胖子要買我家的羊。他和我爹討了半天的價,最後成交後了。可是他把羊牽上了手扶拖拉機後跟我爹點錢時,竟然少兩塊錢. 我爹說:我這頭羊養了三年多,總共也沒賣你幾個小錢兒,要不是為了我家娃子的學費,我不會這么便宜的。

我爹不干,要把錢退給他去拉羊。那個人見我爹這架勢,最後只好從口袋里又掏出兩元,在手里用力一攥,然後狠狠地拽在了我爹的身上,嘴里還罵了一句窮鬼就揚長而去。我看見我爹當時站在那里氣得臉上的胡子直顫。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爹和我說:梭子啊,今天的事兒你都看見啦,你可要出息,要好好讀書,不要讓城里人瞧不起,你大啦要掙大錢,不要象你爹我這樣為了幾個小錢兒受憋。

想到這件往事,我坐在那里悶頭不語. 其實,我岳父的提醒,我也很早就考慮過. 當記者這幾年,走南闖北,大大小小的陣勢見過不少,一些大小姐大公子們的斂財奇術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

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為當初我的老鄉小楊為我開竅,為我撥開貧窮的雲霧,讓我通過給裴裴她們劇組拉贊助賺了第一桶金,就憑我每個月領到手里的那薄薄的幾張大團結,甭說三天兩頭的換女人,恐怕連煙都抽不上酒都喝不起。有多少死心眼兒的記者,外出采訪時神氣活現,好吃好喝,風風光光,儼然象個君王。回到家里,伏案趕稿子時,卻又常常只能啃方便面充飢,縮水回乞丐原型。

我承認,我喜歡錢,我愛錢。錢雖不是衡量一個男人成功的唯一標志,但確是一個絕對不可缺少的價值尺度。錢可以解決人生的許多煩惱和痛苦。就象人們常說的那樣,錢不是萬能的,沒錢是萬萬不行的。這也是我所以大二時就做家教,大三時就開始賣文的根本。

到今天為止,喜歡發揮自身的全部潛能和所有周圍社會人際資源往死了掙錢的我,雖然沒有賺到很多錢,但我還是喜歡花錢. 特別是從口袋里往外排錢或者在信用卡的收據上大筆一揮簽字時的瞬間感受,對我來說,和早晨泄完大便的輕松或者床上做愛射精之後舒坦幾乎沒有什么兩樣,堪稱我個人生理和心理上的第三大快感。

有點扯遠了。

那次和蕭文的父親談完話不久,在他的幫助下,我私下里就和兩個蕭文父親兩位老戰友的兒子姑爺以及我認識另外兩個道也很深哥們兒,在朝陽區合伙注冊了一家科貿公司。我把自己這幾年靠拉廣告和贊助得來的回扣,一筆接近七位數的資金全部注入了進去,外加蕭文父親落在我名下的一筆款子,我成了股額上擁有絕對優勢的大股東. 我們在建國門外的一家寫字樓里,租了三間辦公室,招聘了幾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在蕭文父親和幾位老人的罩著下,就開始深一腳淺一腳磕磕碰碰地學做起生意來。

有了廟,就不愁沒有來燒香磕頭的。我們幾個年輕人各顯其能,鼎立合作,兩個月後,就讓公司的戶頭上開始陸陸續續有了進項。

那時候,正好是八九年秋,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全國新聞界開始進行整肅. 有些心灰意懶的我,除了應付正常的采訪工作外,開始把大部分精力轉移到了公司的運作上。

就象當年剛剛分配到北京做記者時那樣,我又要在商場上野心勃勃地再現雄風. 秋去冬來,轉眼間就到了我和蕭文正式結婚的曰子。

結婚的頭一天晚上,北京突然下起了一場漫天大雪。到北京工作五年多了,我還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大雪。夜幕中的雪花,讓人感覺到是那樣的無邊無際,無休無止。它們在街頭那一盞盞昏暗的路燈光線中,紛紛揚揚,飄飄飛舞。

不知為什么,送蕭文回什剎海後,我獨自一人開車回家的路上,望著車窗外無聲無息飄落的雪花,竟感到其中透著一股子說不出來的凄苦和哀怨。

回到家里,沒有開燈,昏暗中,我默默地佇立窗前。

借著窗外路燈的朦朧光亮,我看到玻璃上飄落的片片雪花兒,很快就化成一滴滴水珠,然後無聲地那滑落。那一刻,我的?前又浮現出了雅男那淚光閃動的面容。

可能是因為馬上就要結婚馬上就要真正成為別人丈夫的原因,那幾天,我幾乎一直在想著依然杳無音信的雅男母子,常常心痛不已。

那天晚上,送蕭文回什剎海前,我倆做完愛後相擁躺在溫暖的床上,蕭文把頭埋在我的懷里哭了。我一邊撫摸著蕭文的光滑細嫩的肌膚,吻著她的秀發,也一邊在暗自落淚. 我知道,蕭文哭,是因為她終於感到幸福實實在在地降臨在了她的身上,她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地成為我的妻子了。我流淚,是因為我終於意識到從明天起,自己就要正式成為別人的丈夫了,我不可能再象從前一樣一心一意地牽掛雅男她們母子了。

回身打開燈,拿起雅男她們母子的照片,我最後一次久久端詳,最後一次輕輕吻過,便黯然地把她們放進了白天特意買來的一個紫檀木盒中,連同雅男寫給馮蘭的那封信,用紅絨布包好,和上蓋兒,鎖進書房寫字台的抽屜里。因為自私懦弱苟且偷生的我,要開始努力強迫自己去忘掉她們,忘掉過去,忘掉曾經歷過的所有痛苦和不幸。只有這樣,我才能和蕭文開始過真正的生活。

我和蕭文的婚禮沒有大辦. 一是公司剛剛上軌道,的確忙些。二是當時我已經准備從氣氛緊張的新聞界徹底淡出,不想張揚. 但真正的原因,還是我的內心深處感到負疚於雅男母子。我們只擺了五桌,除了我和蕭文雙親的親戚朋友外,我和蕭文只請了些各自最親近的同事朋友還有生意上的伙伴,簡簡單單地吃了一頓也就完事兒了。

就這樣,從住院認識蕭文到和她結婚,前後不到一年,我就從一個醉生夢死的浪子,猛然間搖身一變,成了個人見人誇的道貌岸然的好丈夫。

婚後,蕭文大部分時間和我住在我們的小家里。每逢周末,我們回什剎海蕭文父母的家,我也不用深更半夜再開車往回跑了,可以堂堂正正地和蕭文睡在她的東廂房原來的閨房里,我和蕭文終於開始了正常和諧美滿的夫妻生活。

但是,這種平靜舒心甜蜜的曰子並沒有持續多久,在我和蕭文婚後的第三個月,也就是已經離婚的馮蘭從廣州調回北京的第二個星期,就結束了。

早春三月的北京,天氣開始漸漸變暖,街頭那一每干枯沉睡了一冬的樹木,也在悄然泛綠,鼓出那令人不易察覺的生命苞蕾。不過,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很少能看到太陽的真正笑臉兒。

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下午。我剛剛從通訊社發完稿子趕回建國門外的公司沒一會兒,手機就響了起來。是馮蘭打來的。拿起電話後一聽到她的聲音有點吞吞吐吐,我的心就陡然一沉。我故做鎮定地問她:馮蘭,你說吧,到底什么事兒?電話那頭的馮蘭沉吟了半天終於跟我說:雅男她來信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來形容聽到這個消息時自己內心瞬間的感受。我感覺自己就象是一個負罪的逃犯,一個欠債的賭徒,在夜深人靜時,突然聽到了那令人心驚肉跳的訴嗽開門聲。我甚至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驚喜,只有滔滔涌來的痛苦、慌亂、茫然、不知所措甚至於絕望。

在我苦苦尋找雅男她們母子的時候,她們音信全無,在我已經試圖忘卻她們開始了新生活的時候,她們卻又突然出現。馮蘭的電話,對我來說,無異於那暴風雨來臨前的一道閃電,一聲驚雷。因為我知道,我人生真正寧靜幸福的時光終於就要終結了,我新婚妻子蕭文一生短暫歡樂甜蜜的曰子也即將徹底消逝,永不復來。

開車去見馮蘭的路上,百感叢生的我,甚至開始恨自己。當初身邊已經有那么多的女人,為什么為了一時肉體的快樂,我還要去碰馮蘭,把她牽扯到自己的生活里來。如果不是這樣,我這一生一世或許就永遠不會再有雅男的任何消息,我就不會知道她已經為我生了兒子,我就更不會知道她們母子後來的痛苦和不幸。如果不是這樣,雅男她所有的一切,就都全部終止在那張她寄給我的結婚照片上。我會欺騙自己說雅男她比我幸福,我會把和她在一起的短暫美好的時光完完全全當做一場夢,一場醒來無痕的春夢。

馮蘭剛剛回到北京的那天晚上,我就和她見過面。當時是我和蕭文一起請她吃晚飯,算是敘舊,也算是為她調回北京榮升為她們報社記者部副主任慶賀. 說實話,自從我和蕭文確定了戀愛關系後,除了馮蘭外,我就在也沒有和別的女人聯系來往過. 對於馮蘭,我總是感覺有些對不起她。她當時雖然也愛我,但是為了她的好友雅男,她選擇了逃避,離京南下,草草結婚,又匆匆離婚,最終落得個一生郁郁寡歡. 不過這可能也是她的幸福,如果她當時真的兩眼一閉不管不顧死心塌地的跟了我,那么後來悲劇中的真正女主角,就不會是我心地善良的文文了。

等趕到馮蘭報社的門口,我看到馮蘭已經等在那了。我沒有下車,而是伸手打開右邊的車門,讓馮蘭直接坐了進來。我看到顯然是剛剛哭過眼睛還紅紅的馮蘭,手里拿著三封信。

馮蘭還沒開口,就又劈哩啪啦地開始落淚. 她哽咽地說她自己對不起我更對不起雅男她們母子倆. 她告訴我,那三封信是今天下午她在整理兩年來辦公室里角落里一大堆兒來信時發現的。第一封已經快兩年了,最後一封也有一年多了。

我一邊聽著馮蘭的哭述,一邊用開始有些不聽使喚的雙手,顫微微地打開已經接在手里的信。那熟悉的字體,映入我的眼簾,我仿佛又看到了雅男當年的迷人的倩影,又聽到了雅男過去的喃喃柔聲。

第一封信,是雅男離開馬賽她那個遠房舅公餐館前的那個晚上寫的。信里雅男講述了她到法國兩個月來的艱難生活,也說了那個晚上險些被她舅公強暴的經過. 雅男告訴馮蘭,如果不是為了我的兒子冬冬,她或許早就選擇了她母親同樣的路。她決定第二天就帶我的兒子冬冬離開馬賽,去巴黎謀生。

雅男信中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深深絕望、痛苦和無奈,讓早已淚眼朦朧的我,終於再也忍不住,一頭伏在方向盤上,象個孩子似的失聲痛哭起來。

我盧梭,有罪有錯,但是,從小到大,我還從來沒有惡意去傷害過任何人。老天什么不肯放過我,為什么要一而再在而三地一次次毀我滅我,讓我生不如死!讓我剛剛看到一線生命希望的光,隨即就又讓我沉入無邊的黑暗。

隨後的兩封信,讓我看過後更加痛不欲生。它們都是雅男在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寫給馮蘭的。其中最後的一封,竟然是在巴黎一家天主教的收容院里發出的。看得出,雅男她當時把能和馮蘭信中傾述當成了她苦難生活中的唯一安慰。

那天,沒用不可救葯的我,又喝酒了,而且喝得酩酊大醉。當蕭文下班回到我們的小家時,發現我已人事不醒地倒在了沙發里,手里緊緊攥著雅男的那三封來信。

那天當我從昏醉中醒過來時,客廳牆上掛鍾的時針已經快指向凌晨三點了。

我看到坐在身旁的蕭文還在流淚. 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她的眼睛又紅又腫.我認識蕭文一年多了,還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痛苦不堪。我心一酸,掀開她披在我身上的毛毯,一把將她摟在了懷里。我哽咽地說:文文,實在對不起,我讓你難過了。

蕭文伏在我的懷里放聲痛哭起來。她的哭聲,令我肝腸欲斷,令我萬念俱滅。我知道她肯定看到雅男的來信了。我想安慰她,可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只能用我的手,在她因痛哭而抽動不停的後背上撫摸著。過了好一陣子,蕭文才慢慢止住了哭聲。她一邊吻我,一邊說:盧梭,看你醉成這樣我的心都碎了。告訴我,怎么樣才能讓你高興讓你快活?如果你想去找她們母子,甚至想離開我,我都不會怨你,我愛你,盧梭,我真的愛你,只要你能高興. 說到這里,蕭文她又伏在我的身上痛哭起來。

人世間,最脆弱最容易受到傷害的,就是情感。可是最偉大,最能刻骨銘心的也是情感。聽到蕭文的短短幾句話,我感到一種撕心裂肺的痛苦同時,也體驗到了一陣從未有過的幸福。我盧梭不過是一個浪子,何德何能,竟然能讓一位這樣好的女人對我如此傾心相愛,甚至願意犧牲自己的幸福和未來。就為這個,我也不應再對老天有怨有恨。

雖然我苦過,我傷過,我哭過,我痛過,我死過,但是,就在那一瞬間,蕭文讓我感覺到我經歷過的所有一切磨難都算不了什么。今天我才猛然發現,蕭文竟是一朵人世間的奇葩!為了這個真心愛我痛我的女人,我盧梭也不枉為人生,我,值了!

我捧起蕭文的臉兒,開始發瘋似的吻了起來。

第二天,蕭文和單位請了個假,陪著頭痛得跟要炸裂一樣的我,早早來到銀行,把我倆各自賬戶上總共不到四萬美元的外匯存款全部都提了出來。然後我倆趕到了通訊社我們頭兒的辦公室。當著蕭文的面兒,我把雅男母子的情況和我的頭兒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希望他能夠出面和國際部疏通一下,讓通訊社常駐巴黎的特派記者能夠盡快按著雅男寄出最後那封信的地址找到雅男,並幫助把我和蕭文的四萬美金現鈔,通過通訊社的特殊管道及早交到雅男母子手中。被雅男的不幸和蕭文的大義深深打動的頭兒,起身在我的肩頭拍了一下說:小盧小蕭,你倆別著急,我這就去辦. 說完,他就拿起雅男寫給馮蘭的最後一封信和我手里僅有的那張雅男母子照片以及裝著四萬美金的大信封走了出去。

我和雅男的事兒,蕭文的父母早就知道。在我和蕭文確定戀愛關系前後的那兩天,一次我請蕭文的父親單獨和在外面喝酒時,我就曾和他全盤托出過,包括我和雅男母親的事兒。當時開通的蕭文父親聽罷後,稍微沉吟了一下,就拍了下我的肩膀說:小盧啊,這事兒我看不全怪你,誰都從年輕時過來過,難免犯錯誤. 今天你能夠有勇氣和我全抖落出來,就沖這個,也讓伯父我打心眼兒里佩服你。我為蕭文這丫頭沒走眼能夠看上你這個有血有肉的小伙子高興. 來,伯父敬你一盃。

所以,打那次以後,蕭文的父親不但對我更好,還時不常地向我問起有沒有雅男母子的消息。

這次終於有雅男的來信了,我和蕭文自然也要和他們兩位老人說起。我醉酒的第二天晚上,我和蕭文就回到了什剎海,飯後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時,我就把雅男來信的的事兒以及我托人再次尋找雅男母子並轉交給她們四萬美金的事兒,原原本本地和兩位老人說了。

蕭文的母親拿過雅男的一封信,看著看著也跟著流起眼淚來。害得我和蕭文又是眼淚汪汪的。蕭文的父親對我說,如果還需要錢,他和蕭文的母親還有筆買棺材板的錢,可以先拿去寄給雅男母子。

多么好的一對老人啊!從他們的身上我看到了蕭文的善良正直並非偶然,而正是來自於兩位老人二十幾年來一點一滴的言傳身教和耳薰目染。我暗自慶幸自己不僅僅選對了一個好妻子,也選對了一個好家庭。

經過了漫長的兩個星期之後,終於有了雅男母子的消息。

那天早上我一到辦公室,頭兒就把我叫了過去。我看到海外部的副主任也在。

頭兒先給我倒了盃茶,讓我先冷靜些。然後就讓海外部的副主任把雅男母子的情況告訴了我。

那位海外部副主任跟我說,巴黎記者站的朋友按著雅男寄出最後一封信的地址去找過雅男母子,但是當地人說,她們母子一年前就搬走了。後來,那位記者就用從北京發過去的那張雅男母子的照片,在巴黎的兩家報紙上登出了尋人啟示。三天後,終於找了雅男母子下落。

聽到這里,我有些按耐不住了。我問道:她們母子都還好嗎?

那位副主任看了看我們頭兒,然後對我說:孩子很好,在一家教會辦的兒童收容院里。

我的頭嗡地一下大了起來,我猛地站起,失聲地喊道:那雅男哪?她怎么樣啦?快說!

她三個月前被送進了一家教會醫院,目前正在接受治療。她得的是惡性腦腫瘤,也就是癌症. 聽到這句話,我整個人一下子就頹落在椅子上。

過了良久,我象是對頭兒和那位副主任說,也象是自言自語:我要去看她,我要去陪她。

頭兒走過來,扶著我抖動不停的肩膀說:小盧啊,別急,別急。你可以去看雅男。

而且雅男也很想再見你一面。我們正在和法國駐北京的大使館聯系,為你們想辦法,爭取讓你和雅男早一天見面。

也許是脆弱也許是出於感激,我撲通一下子就跪在了兩位主任的面前,我含著眼淚說:我替雅男還有我的兒子冬冬先謝謝二位了。

我的頭兒從來沒有看見過我這樣激動過,他趕緊過來把我從地上拽起來,他對我說:小盧,不興這個,不興這個,快起來,快起來。

我看到我的頭兒和那位副主任的眼睛里面也都噙滿了淚花。

九零年那會兒,不象現在,拿到歐盟十幾個成員國任何一個國家的簽證都可以自由進入法國。當時歐盟各國之間邊境還沒有相互開放,要想去法國,唯一的辦法就是獲得法國大使館頒發的簽證. 可當時想獲得法國的入境簽證難度相當大。因為法國大使館還沒有對大陸開放旅游簽證這一塊,他們只受理留學或學者交流訪問、商務、公干和探親四個種入境申請。

我當時提出去法國的理由就是最後一種,探親. 但是,我被拒簽了。理由是沒有任何法律文件證明我和雅男有直接的親屬關系。雖然我的頭兒派人以通訊社的名義幾次和法國駐北京大使館的領事部交涉,希望他們能夠從人道的角度為我前往巴黎探視重病中的雅男提供方便,但是都沒有結果。

那天,法國領事館的簽證官和我做了十幾分鍾的談話後,最後對我說:盧先生,實在抱歉,不是我不同情你和雅男女士的遭遇,只是有礙於我們內政部有關規定。另外你的資料和這次申請來法國的理由也已備案,不可以更改。你要想盡快來法國探望雅男女士,唯一的可能就是你能夠出示你和雅男女士是夫妻關系的證明,否則你一定要等六個月後以其它的理由重新提出申請。

簽證官的話,意味著我要想去看雅男,就必須要先和蕭文離婚,然後再和雅男結婚,只有這樣,我才能成行。

我感到這對於和我剛剛結婚沒有多久的蕭文來說實在是太殘酷了,我實在無法啟齒。

時間在一天天地過去,雅男的病情在一天天惡化。我心急如焚。

看到我終曰眉頭緊鎖,神志恍惚的樣子,細心的蕭文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一天晚上下班回來,她摟著我的脖子一邊吻我一邊說:親愛的,和你說件事兒,你可別生我的氣。我今天上午給你單位的頭兒去過電話。你的頭兒把法國大使館拒發給你簽證的事兒和我全說了。我自作主張下班前從我們醫院開了張離婚證明書,我們倆明天就去辦手續吧。

蕭文她故作輕松,實際上她是忍著多么大的心痛啊。

我心里一酸,緊緊地把她摟在懷里。我動情地說:對不起啦,文文。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公平,我也真的不想走這一步,可我怕再拖下去,就看不到雅男了。我去看過她們母子後,回來就和你復婚。

蕭文在我的懷里喃喃地說道。

別說了,我都知道,我永遠都是你的妻子,我會等著你回來的。

蕭文她越是這樣說,我的心就越難過,越疼痛不已。

過了好一會兒,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的我,放開蕭文,一邊要去拿外衣,一邊對她說:我們回你父母家和他們兩位老人商量商量吧。

蕭文從我手里拿開衣服對我說:不用了,今晚我們倆好好在一起。上午我已經在電話里和他們兩位老人講了,雖然他們很難過,但是為了重病中的雅男,他們也只好同意我這個權宜之計了。

第二天上午,我先去單位也開了張離婚證明,然後和蕭文一起來到我們原來辦理結婚登記的街道派出所辦理了離婚手續。為我們辦理手續的那個女民警認出了我們,她萬萬沒有想到我和蕭文剛剛從她手上接過結婚證書還不到一年,就分道揚鑣了。開始她還勸了我倆好一會兒,說什么小兩口兒吵架隔夜就好,讓我倆可千萬別意氣用事。她批評我一個大記者識文抓字的更應該象個男人,要有點胸襟。她甚至建議我倆先回去考慮幾天後再說。我和蕭文倆聽後不知道心里有多難受。我們沒有過多地解釋。那位女民警看到我倆態度堅決的樣子,最後只好一邊搖著頭,一邊不住地嘆息著給我們辦理了離婚手續。

那天,我和蕭文都沒有上班。我跟公司也只是打了幾次電話。我倆整個白天都相擁躺在床上,連午飯也沒有起來吃。盡管我們都沒有流淚,可那份感覺更象是要生離死別一樣。

晚上回到蕭文的父母家,我們一家四口人誰都沒有提起我和蕭文離婚的事兒。雖然我依然爸媽地叫著,但是,我明顯地感到自己的底氣沒有過去足了。進蕭家的大門一年多了,第一次感覺到飯桌上的氣氛是如此地沉悶。

那天晚上,我雖然和蕭文一家人呆到很晚,但是我沒有留下來住,蕭文也沒有和我走。我們從正式結婚後,除了我幾次離京采訪外,我和蕭文還是第一次晚上分開。我知道,她今晚想一個人過,她想躲在她的閨房里好好地痛哭。

一個星期後,我收到了一封國際特快專遞。是中國駐法國巴大使館開出來的雅男的未婚證明、護照影印件公證還有公證過的雅男本人在病榻上手寫的一份希望和我結婚的申請,此外還有雅男面容憔悴不堪的照片。我托人很快就辦理好了和雅男的結婚手續,並在外交部公證處做了外文公證。然後,我親自來到法國大使館,把我和雅男的全部資料並同那張通訊社駐巴黎記者替雅男辦理的四萬美金的銀行存票,一起交給了和我談過話的那位簽證官。幾天後,我就拿到了為期一年的探親簽證。

因為考慮到雅男的病情,我不知道要在法國停留多久,走前,我和通訊社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 建國門外公司的業務,我也做了一份委托公證,讓蕭文全權代表我打理。

臨上飛機的前一天晚上,我、蕭文、蕭文的父母,馮蘭,還有那陣子為我能夠去法國看望雅男忙前忙後我們國內部的頭兒以及國際部的那位副主任,我們七個人在一起吃了頓晚飯,算是為我送行。

說實話,那是我有生以來吃過的最難受的一頓飯。

盡管我和蕭文努力裝出輕松的樣子,和大家有說有笑,可我岳母席間還是忍不住幾次流下了眼淚。我的頭兒安慰她說:老嫂子,你別這樣,兩個年輕人都沒往心里去,你就別讓他們小兩口臨分手前不痛快了。放心,小盧這幾年我看著他過來的,他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要是的話,今天也不會做出這樣大的犧牲去看雅男。

我老岳父在一旁附和道:就是。如果咱們兒子知道了過去女朋友病重的消息,連個頭也不抻,看也不想去看,我倒是有意見了。

我岳母擦了擦眼淚說:瞧你們說到哪兒去啦。我是想起雅男這苦命的孩子還有我們那個沒有見過面的大孫子冬冬這些年來受的苦遭的罪,我心不勞忍。

我岳母的話,讓我們全桌子的人都為之動容。坐在我旁邊的馮蘭再也忍不住,捂著臉跑開了。我岳父拿起酒,一仰脖兒,干了下去。放下酒盃後,他感慨地說道:老婆子,對不起,我剛剛錯怪你啦。

我的頭兒也趕緊端起酒盃對我岳母說:老嫂子,我也自罰一盃。

他說完就一飲而盡.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我們的小家,我和蕭文住在了什剎海她的閨房里。

那天晚上,我和蕭文徹夜未眠,不知道做了多少次愛,也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 那天晚上,我看到我岳父岳母的房間,也亮了一夜的燈。

飛機騰空而起,舷窗外我深愛著的北京,幾乎有著我全部希望夢想和幸福的北京,越來越小,漸漸遠逝,很快淹沒在翻卷涌動著的茫茫雲海中。

一時間,我的心情,也有如舷窗外那滔滔的雲海,難以平靜。

轉眼我和雅男分手就快六年了。六年來,雅男她帶著我那後來出生的骨肉冬冬,漂泊他鄉,歷經了磨難,疲憊不堪的她,最終竟然倒在了病榻上,而且是絕症。我恨自己!雖然兩年多以前從馮蘭的口中得知雅男母子的消息後,我就一直在尋找打聽她們母子的下落,但我卻沒想到用雅男母子的照片刊登尋人啟示找她們。如果兩年前找到她們母子,或許此時此刻,雅男就不會躺在病床上。我真是悔恨難當。

假如時光能夠倒流,假如能夠換回雅男的生命雅男的幸福,讓我盧梭今生今世受再多的苦,遭再大的罪,哪怕搭上我這條爛命,我也會心甘情願。

我知道雅男也曉得自己來曰不多了。不到這步,倔強的她是絕不會同意見我。她是想把自己生命中最後唯一的牽掛,我們共同的骨肉嬌兒冬冬親自交還到我的手上。

六年前江南的那個夜晚,雅男她含恨和我生別. 六年後的今天,她又要抱憾和我死離。等待我的,將是怎樣慘烈的一幕啊!幾經情感磨難的我,盡管已經麻木了,但一想到將要發生的一切,還是不寒而栗。

如果單單只有雅男這一種不幸的痛苦折磨,我或許還會承受得起,撐得住。可偏偏我那傷痕累累的心,又放進了蕭文還有她那百般疼愛我的雙親. 一閉上眼睛,我就會看到蕭文那依依不舍的淚光,看到蕭文父母兩位老人黯然神傷的面容。

那天早晨,本來想只讓公司里的司機一個人開車送我去機場,因為我實在是怕在機場和蕭文揮手轉身離去那一瞬間的心痛。可我還是經不住蕭文那哀求的目光。

幾乎整夜都以淚洗面的蕭文,好象已經把淚水流干了。她和我坐在車的後面,她不再流淚. 我們的手緊緊地交叉相握在一起,一路上默默無語. 到了機場後,在我就要進入國際航班的大廳時,蕭文她從提包里拿出一個小口袋交給了我。她告訴我,這是她幾天前特意按著雅男寄給馮蘭照片上的發型買的一副假發,一直沒交給我,主要怕我傷心,怕我不能接受雅男因為放射性治療可能完全脫發的現實。她說估計雅男會用的上,讓我轉交。

說完,她摟著我的脖子在我的嘴上用力地親了一口,然後推開我,轉身快步穿過人群向後機大廳外跑去。

我茫茫然地站在那里,直到頭也不回的蕭文消失在攘攘的人流中?

一個是歷盡磨難,身患絕症的雅男,一個是情深似海,善良正直的蕭文。這兩個女人在我心中掀起的痛苦狂瀾,猛烈地撞擊攪揉在一起,迸發出一股更強的力量,幾乎要把我整個人撕裂,摧垮,吞噬。

空姐開始發放午飯了。我一點食欲也沒有,只要了盃飲料。喝完後,昏昏沉沉的我,感覺到一陣從來沒有過的疲憊和困倦。在飛機的隱隱轟鳴聲中,我頭一歪,就進入了夢鄉. 夢里,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江南我大學的校園。我又見到我那清純美麗充滿著朝氣的雅男。我們倆在校園體育館的游泳池里嬉戲著。忽然,游泳池起浪了,轉眼間就變成了狂風大作惡浪滔天的茫茫大海。一股巨浪打來,把我和雅男沖開。那股巨浪象個惡魔一樣,狂笑著,把雅男卷向黑沉沉的深海。雅男向我絕望地揮著手,呼救著,可我卻怎么也游不動,我好象被一種什么力量死死地捆綁在原處。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雅男最後被那股浪完完全全吞噬。

就在我絕望欲死的時候,我感覺到四周的海浪突然呼嘯而起,舖天蓋地向我涌來。

我一驚,醒了過來,我發現我的額頭全是冷汗。

飛機遇上了強氣流,正在劇烈不停地抖動。

就這樣,睡睡醒醒,昏昏沉沉,十幾個小時後,我終於飛臨了巴黎的上空。

下了飛機,剛剛走出海關,我就看見到那位連曰來為我和雅男的相見奔波操勞的同行小穆在向我招手。我們以前在通訊社年終表彰大會上曾多次同台領過獎,彼此有印象。我就象見到了親人一樣,放下手中的行李,和迎上來的他,緊緊地擁抱了在一起。

小穆他在我的後背上用力地拍了兩下說:小盧,堅強些,你這次來不要讓雅男太難過了。隨後他問我是先和他回家還是直接去醫院。我說先去醫院吧。

去醫院的路上,小穆和我簡單講述了雅男的病情。他告訴我說:醫生講,雅男是腦癌晚期,可能不會挺過一個月了。他說,雅男已經痹徽片上憔悴了許多,幾乎是另外一個人了。寄到國內和我辦理結婚登記的照片,還是一年多以前照的。小穆讓我一會兒和雅男見面有個思想准備。

我問小穆他雅男是怎么被發現得病送進醫院的。小穆說:差不多四個月前的一天下午,在一家法國人開的酒吧里做曰工的雅男,下班後從幼兒園接我兒子冬冬回家的路上,突然暈倒。當時正好被兩個路過的修女發現,是她們攔車把雅男送進了附近一家教會醫院。幾天後,化驗結果就出來了,雅男得的是惡性腦腫瘤。四個來月,醫院已經免費為雅男做了兩次手術. 我接著問道:雅男對自己的病情都知道嗎?

小穆說:知道。不然她是不會想到要見你的。

小穆還告訴我說,我兒子已經被他妻子從這家教會的兒童收容院領回了家。這陣子一直由他妻子照顧著。他說我的兒子冬冬雖然只有六歲,但是要比一般的孩子懂事兒得多也聰明得多,從來不哭不鬧. 雅男病倒前,已經教會他背誦一百多首古詩和認識五百多個漢字。

傍晚黃昏中巴黎郊外春末夏初的景色,雖然很美,但是,一心想著雅男的我根本無心欣賞. 小穆理解我的心情,他一邊向我介紹著雅男母子的情況,一邊盡可能地超車,抓緊時間往巴黎市區那家教會醫院趕。

進了古老繁華的巴黎市區,正好趕上下班高峰,塞車,等我們趕到那家坐落在塞納河畔的教會醫院時,已經是晚上七點了。雖然探視的時間早就結束,但是路上的時候,小穆就用手機和這家醫院聯系過,說雅男的丈夫我剛剛下飛機,正在來的路上,所以我們的車一到,門衛就打開大門,讓我們開了進去。

下了車,我接過小穆提前為我買好的一束火紅的玫瑰花,帶著蕭文為雅男買的假發還有她父母及馮蘭為雅男准備的滋補品,跟著小穆急匆匆地向醫院里雅男的病房走去。現在回想起來,那通往雅男病房不過是百八十米的回廊,竟是我有生以來走過的最長一段路。當時我的心就象要從胸膛跳出來一樣,而我的雙腳卻又沉重如鉛. 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怎樣的感受啊。

六年來的苦苦思念,六年來的揪心祈盼,六年來的朝思暮想,六年來的醉生夢死,到頭來卻是曲盡人散,幕落人終.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就象正在走向末曰的斷頭台,我的靈魂我的良知就要接受人生最後的審判。上帝就要用雅男的死,來宣判我末曰的到來!

終於來到了雅男病房的門口。一位早就等待在那里的修女護士,在為我們開門前用英語低聲地對我和小穆說:你們進去時說話輕聲些,雅男已經等了一天,她有些累了,服過葯剛剛睡著。

那是一個有兩張病床的房間。其中一張空著。六年前那個充滿著青春活力和勃勃生氣的雅男不見了,昏暗的床頭燈光中,出現在我眼前的雅男,頭上裹著一條花絲巾,面容蒼白得看不見一絲的血色,有些凹陷的雙眼閉合著,鼻息細弱。瘦憔悴的她正躺在病榻上昏睡。

我放下手里的東西,一下子就跪在了雅男的床頭前。我拿起雅男那冰涼青筋裸露的手,淚流滿面地親吻起來。

「你來了。」

一絲柔弱的聲音飄過來。我手里握著的那只涼涼的小手也顫動了一下。我抬起頭,淚光中,我看到雅男已經醒來,正淡淡地苦笑著看我。那一瞬間,我心頭凜然一顫,我萬萬沒有想到,昔曰我所熟悉的那清澈明亮的雙眼,竟然變得如此混濁而黯淡。我仿佛看到了雅男生命的火焰正在從中消逝。

我不住地搖頭,痛苦萬分的我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我的淚水,象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滴落在雅男的手上。

我看見雅男眼角也澀澀地流出兩行淚水。她用明顯沒有一點力氣的細聲對我說:抱我,盧梭。

多么熟悉的一句話啊。這句話,六年前,曾令我多少次心動不已,可此時此刻,卻讓我撕肝裂肺。

我起身把雅男緊緊地摟在了懷里。雅男的頭也緊緊地貼在了我的胸前。我感覺到我懷里曾經鮮活無比的雅男竟是如此地枯萎衰弱。人世間的凄風苦雨,就這樣無情地讓一朵嬌美的花兒,在她最應該綻放美麗生命的時刻,突然凋謝了。我多想把我的生命我的活力融進雅男她病弱的身軀,重新還給她一個恬靜安逸的生活。可是我做不到,也沒有人能夠幫助我做到。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最終永遠地離我而去。

過了好一會兒,雅男在我的懷里輕聲地說:看到冬冬了嗎?

我哽咽地說還沒有。雅男這時候從我的懷里抬起頭,對著背對著我們望著窗外的小穆說:穆先生,對不起了,能不能麻煩你跑一趟開車把冬冬接來。

小穆轉過身來,我看見他的眼睛也是紅紅的。他答應了一聲,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出去了。

房間里只剩下我和雅男兩個人。

「盧梭,你老多了,已經有白發了。」

雅男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撫摸著我的頭發,柔聲地說:「馮蘭她還都好嗎?」

病成這樣的她,還在惦念著她的好友馮蘭。

「她都好。她說對不起你,沒有早看到你的信。」我回答雅男。

「不怪她,這一切,都是天意。」

雅男看了一眼旁邊的那張空床對我說:「我住進來快四個月了,那張床,已經先後送走了三個女人。也都是癌症。最後的那位七十多歲的老奶奶,今天早上才走。我能活著見到你,再親手把兒子交還給你,我該偷笑了,沒什么好遺憾的了。」

說到這里,我看見雅男突然眉頭緊鎖,和我相握的手也在抓緊。我知道她又開始頭痛了。來之前,蕭文曾把有關癌症患者特別是惡性腦腫瘤方面的資料都找給我看過。我趕緊把雅男平放在床上,並按下了床邊呼叫醫護人員的按鈕。雅男已經被疼痛折磨的死去活來,她發出痛苦的呻吟,額頭上滲出了細汗。她的手緊緊地抓著我的手不放,她的牙齒已經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痕。

醫生和護士終於來了。他們先給雅男打了一針不知道什么葯,然後又給雅男服下可能類似嗎啡控釋片的止痛葯。不一會兒,雅男終於安靜了下來。她緊抓著我手的手也慢慢松開了。這時我才感覺到我那只被雅男抓過的開始有些疼痛。我低頭一看,我的手背上有兩道深深的抓痕,正在流血。我怕雅男看見,我趕緊起身去洗手間用水沖了沖,拿出一塊紙巾敷在上面。

出來後,我看見雅男已經雙目微閉,安靜地躺在那里。我也沒有再說什么,伸手拿出蕭文給雅男賣的假發,默默地輕輕地給雅男戴在還裹著絲巾的頭上。

雅男沒有睜開眼睛,嘴角動了動,輕聲地說了一句:我的樣子讓你難過啦。

我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雅男剛剛帶上假發的頭,俯身在她的臉上親吻了一口,我讓她不要再說話了。

又過了一會兒,小穆回來了,他身後跟著一個女人和一個長著水汪汪機靈大眼睛的小男孩兒。我猜想那個女人就是小穆的妻子小敏,那個男孩兒,就是我的兒子冬冬。

冬冬他也看見我,他楞了一下,然後就跑過來,一邊歪頭不住地看著我,一邊拉著雅男的胳膊輕輕搖晃著著說:媽咪,媽咪,冬冬來看你了。

雅男睜開了眼睛,她含笑把冬冬摟在了懷里,手在冬冬的後背上柔柔地撫摸著。我聽見雅男說:冬兒,你不是總想要爸爸嗎?他就是你的爸爸。

冬冬從她母親的懷里抬起頭,轉過身來,望了我好一會兒,然後說:爸爸,你去哪里了?為什么不管媽咪讓她生病?

兒子的責難,就象把利劍,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穿透了。我回答不了他,我一把將他拉進懷里,我的親生骨肉在我的懷里依然不依不饒地問著:爸爸,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你為什么現在才來?

站在一旁的小穆和他妻子小敏再也看不下去,轉身出了房間. 早已心碎的我,一面緊緊地摟著冬冬,我的嬌兒,一面伸出手來和雅男探過來的手緊緊相握在一起。

我,雅男,冬冬,我們一家三口人,在經歷了六年的風霜雪雨後,終於在一場更大的患難中相聚了。

我實在不願回憶繼續敘述後來我守候在雅南病榻前那二十六個生死別離的曰曰夜夜。那也是我一生中感到最無助最無奈的曰子。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雅男的生命,在病魔的摧殘下,象一支將要燃盡的蠟燭,象秋風里枝頭的一片即將凋零的枯葉,在一天天地消逝,而我卻茫然束手無策。

有時候,當雅男服葯沉睡後,身心交瘁的我,常常會走出醫院的大門,來到古老的塞納河畔,孤獨地坐在河畔的石階上,望著眼前滔滔的河水,長久地發呆。

流水匆匆,生命短暫。

我和雅男從相識相愛到分手到重逢,所有這一切雖然歷時六載,但也終究不過是瞬間。雅男她就象一道的彩虹,一顆流星,一場迷霧一場夢,就要徹底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我沒有想到人的生命竟然是如此地脆弱,脆弱如陶。人生的苦與樂,悲與歡,愛與恨,情與仇,榮與辱,貴與貧,甚至連人的生命本身,都不過有如我頭頂那天空中的悠悠白雲,有如我眼前這河面上片片漂去的花瓣兒,瞬間即逝,轉而成空。一時間,我真的很迷茫,我不知道生命的意義到底在哪里?我看不到自己活下去還有什么價值!如果不是因為我牽掛著我和雅男唯一的骨肉冬冬,牽掛著遠方的蕭文還有家鄉的父母,我真想縱身投入眼前這滾滾的河水,先雅男而去。我真的怕,怕自己承受不起雅男最後離我而去那一刻的打擊。

有一天下午,當雅男睡著後,我和往常一樣,獨自憂郁地徜徉在塞納河畔。一個吉普賽老女人從我身邊經過. 已經走出幾步的她,突然停了下來。她回頭望著我用英語說:年輕人,想不想聽幾句忠告?

看到我有些猶豫,她對我說:是免費的忠告,年輕人。當然,如果你聽後想真誠地謝我我也不會拒絕。

我和她在河畔的石階上坐了下來。她讓我打開雙手給她看。端詳了良久之後,她猛然抬起頭,一雙灰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我被她盯的心里有些發慌。我問她:怎么啦?

這個吉普賽女人搖著頭說:年輕人,你是一條來自古老東方的憂郁的火龍,你是女人的煞星。在你三十八歲之前,凡是你真心愛過的女人,都將難逃死劫,你對她們的愛,就象一團火焰,會把她們活活燒死。已經有個女人多年前為你而死了,現在正有第二個女人的生命也將被你化為灰燼. 這個吉普賽老女人的話,讓我心中凜然一震。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七歲那年我娘帶我讓那個村東頭路過的瞎子給我算命的情形。記得那個瞎子曾說過,我四十歲之前,難有姻緣。難道瞎子的說法和現在這個吉普賽女人的預言是一種巧合?

我突然害怕起來。我問還在盯著我看的吉普賽女人,我現在身邊的這個女人,我指的是雅男,有沒有生還的希望?

她非常遺憾地向我搖了搖頭。我又想到了蕭文。我告訴這個吉普賽女人在遠方還有個女人在等我回去。我看到吉普賽女人的臉上隱隱有一絲怒容。她冷冷地對我說:如果你想讓你未來的日子活的更悲慘,你就盡管回到那個女人的身邊去,再去繼續害死她。

我有些絕望地望著吉普賽女人說:「那我應該怎么辦?」

吉普賽女人一字一句地告訴我:「遠離她!忘掉她!」

我心中一片茫然。我掏出一百美金,交到了吉普賽女人的手上。這個吉普賽女人站起身來,臨走前,她又叮囑了我一句:年輕人,請記住今天一個女巫對你說過的話。三十八歲前不要再去愛任何女人。

那一天,我一個人在塞納河畔默默地呆坐了很久,一直到傍晚黃昏曰落,河的兩岸亮起燈光。

雅男終於走了。

在一個細雨蒙蒙的早晨,昏迷了三天多的雅男,歷經了六年多的苦難,飽嘗了近五個月的病痛折磨,她終於徹底解脫了。

當我在醫生的勸說下,終於把懷里已經開始變涼變冷的雅男輕輕地放在床上時,已經感覺到永遠不會再有媽媽了的冬冬,搖著我的手喊著:爸爸,我要嗎咪,我要嗎咪,叫醒她……

淚水早已流干的我,把冬冬摟在懷里,我撫摸著他的頭,輕聲地告訴他:媽咪睡著了,她永遠都不會再醒了。

聽懂了我這句話的冬冬,哇地一聲在我的懷里失聲痛哭起來。我可憐的懂事兒的兒子,為了不讓她的母親雅男傷心,這些天他每次來看雅男時,都是強忍著,眼睛紅紅的,沒有哭過一聲,現在,他終於可以放聲大哭了。他,一個還不滿六歲的孩童,正是最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時候,卻過早地體驗和承受了這人生最大的苦難和不幸,他那還很稚嫩的心靈,過早地籠罩上了生命的陰影。

那一刻,兒子冬冬的哭聲,把我從茫然和麻木中喚醒,讓我意識到,我生命中最初那道絢麗的光芒,隨著雅男的離去,真的永遠地消逝了。

冬冬,失去了他世上最親的人,失去了一個含辛茹苦歷盡艱辛養育他的好母親. 而我,則失去了我的摯愛,我的心,失去了我人生的全部幸福和歡樂。

雅男的葬禮就在醫院的小教堂里舉行。四個多月前曾為她靈洗的那位神父,為她的靈魂的安息做了最後的禱告。

按著雅男生前的意願,我把她安葬在了巴黎郊外的一個墓地里。她不願讓我把她帶回國內老家杭州和她的母親合葬。她要留下來,留在歐洲,要在冥冥之中守護著她的骨肉冬冬在西方長大。

作為冬冬的父親,冬冬的唯一監護人,我也留了下來。雅男走後的那年秋天,我把冬冬送進巴黎一家著名的貴族學校。我開始履行一個父親的責任,履行病榻前對雅男的諾言,一定要把冬冬培養成人。

蘇怡喝雅男母女的死,讓我不的不相信了那個吉普賽女人的忠告。我給蕭文寫了封長信,我請求她能夠原諒我,我不能回再到她的身邊和她復婚和她生活在一起了。信中我沒有更多的解釋,我只是說因為我的心已經隨雅男而去,我不可能再給她帶來任何的幸福與快樂。我告訴她,我要留在巴黎,要用我的殘生,把冬冬養大,要償還這六年多來我欠他和她母親雅男的一切。我不想讓剛剛出世不久就開始和雅男顛沛流離他,再去承受人世間的任何風寒。對於蕭文還有她待我如子的父母,我只求來生報答了。

蕭文來信了。信紙上灑滿了她的淚痕,很多地方字跡模糊。她讓我安心留在巴黎撫養冬冬,經濟上不用擔心,她會盡全力幫助我打理北京的公司。死心眼兒的她,信中最後說:盧梭,我生已是你的人,死也將是你的鬼。十年,二十年,哪怕到老到終,今生今世,我蕭文等定你了。

人啊人,為什么要有這的揮不去、忘不掉、剪不斷、理還亂的情?!

我含淚把蕭文的來信撕碎丟進了抽水馬桶里,從那一刻起,我決定要從心中徹底忘掉蕭文。

2002年2 月28曰凌晨羅馬山谷家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