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 其實我不純潔(1 / 2)

十年之前,瓊恩七歲。當時並不覺得,如今回想起來,那一年實在是他生命中迄今為止最重要最關鍵的轉折點。

在七歲之前,瓊恩是一個陰魂城中的平凡少年,渴望著出人頭地,但只能日復一日做著最普通的事情,夢想著成為巫師,卻看不見半點實現的可能。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會按部就班地長大成人,順理成章地子承父業,成為這陰魂城成千上萬市民中毫不起眼的一員,生老病死,最終湮沒無聞。

幸運的是,這黯淡無光的未來並沒有真的發生。

在七歲的那年,瓊恩第一次親吻姐姐珊嘉,這是他在這個世界的初吻——對於珊嘉也同樣如此,從此真正開始了推倒姐姐的光輝旅程;他還發現隔壁的啞巴老伯居然是大名鼎鼎的田伯光——當然現在他已經明白此人其實並不存在,那或者是幻象,或者壓根就是虛擬的記憶;瓊恩還從「田伯光」那里學到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包括呼吸吐納的內功和所謂的采玉決——事實證明前者其實是以透支生命力為代價的自我催眠術,而後者則是一種篡奪神明力量的邪惡方法——但正是憑借著這兩樣危險的技能,瓊恩才能夠在巫師的道路上突飛猛進,有了今日的成就。

而所有這一切,都肇始於那個安寧祥和的上午。陰魂城的人造太陽散發著溫暖的光輝,七歲的瓊恩懶洋洋地躺在家中沙發上,看著七歲的珊嘉勤勞忙碌地收拾著葯材,幻想著姐姐長大之後是如何的美麗動人。

然後鄰居沖進門,帶來父母意外身故的噩耗。

在聽到消息的那一剎那,瓊恩唯一的反應是驚愕。而當他後來拿著父母的死亡撫恤金繳足學費,成功走進巫師學校的時候,瓊恩也並沒有真正深思過那究竟是不是一場「意外」。誠然,在陰魂城這種戒律森嚴的地方,兩個巫師光天化日之下當街斗毆,魔法對轟,確實是有些違背常識。但以瓊恩當時的身份,壓根就沒想過這有可能會是某個蓄意針對自己的計劃。

這就像是一個普通市民家庭,過著再平凡不過的生活。某日父母上街購物,結果被某個瘋狂飆車的政府官員撞死。所有人都會同情他們的不幸遭遇,憤怒地指責這是草菅人命,但就算是死者家屬,只怕也不會認為這其中還隱藏著甚麽陰謀。

原因很簡單,四個字就足以概括:不夠資格。

如果你是身居高位的官員丶腰纏萬貫的富商丶一擲千金的豪門子弟或者門第悠久的貴族,任何一點風吹草動,你都可以認為這是有人要謀殺你——大家會誇獎你謹慎小心。但如果你只是個混吃等死的老百姓,這麽做說輕點是神經過敏,說重點就是有被迫害妄想症。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瓊恩漸漸覺察到越來越多的蹊蹺。他開始發現自己此後的經歷,都彷佛是早就被人為設計好的布局;他意識到自己似乎是一粒棋子——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粒棋子。既然如此,那麽作為所有這一切故事的開端,作為這場悄無聲息劇變的肇始,他父母的死亡,是不是也並非如原先所認為的那樣,真的只是一場單純意外事故?

如果不是意外,那就是謀殺——那麽凶手是誰?受誰指使?目的何在?

這些問題瓊恩都無法回答。對於父母被害一事,時至今日,他依然沒有打聽到半點相關的信息,無法查詢到任何有用的記錄,甚至連那兩個凶手的姓名都還不知曉。他也問過芙蕾狄,但當時小女孩才五歲,在瓊恩的幾次提醒下才隱約想起「好像是有那麽一件事吧」,具體詳情就是一無所知了。

其實要想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最簡便快捷的辦法不是自己去查,而是直接詢問布雷納斯。瓊恩也不是沒想過這麽做,但一直在猶豫不決。因為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如果父母的身亡當真是偶然事故,那無話可說,只要追查到那兩個肇事者就行;但如果這不是意外,而是蓄意謀殺,那麻煩就大了。誰是幕後主使者?誰最有嫌疑?排在第一號的,毫無疑問是布雷納斯。

所以瓊恩不敢去問,他不想一句話問出口,陰魂王子立刻翻臉動手,然後……然後自己一命嗚呼。

坦白來說,這其實是一種懦弱和逃避。明知道對方有可能是造成父母死亡的凶手,卻因為畏懼對方的強大力量而不敢探究。每當想到這一點,瓊恩便覺得臉上發燒——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膽量不算大,臉皮卻還算厚。

但今天他鼓足了勇氣。

「殿下,」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想向您請教一件十年前的往事——我想請教,殺死我父母的凶手是誰?」

※※※

瓊恩敢這麽問,並不是突然心血來潮,腦筋發熱,也不是覺得布雷納斯有傷在身,已經奈何不得自己。盡管話說出口之前,他並沒有過多思考,但這件事已經在他心中盤旋很久,也算是深思熟慮了。

布雷納斯是個聰明人,面對聰明人,有時候坦誠直白反而是最好的方式。瓊恩自然可以選擇旁敲側擊的方式打探,但那沒甚麽意義,純粹是侮辱彼此智商。瓊恩在懷疑布雷納斯,難道布雷納斯會不知道瓊恩在懷疑他?既然雙方其實都心照不宣,那就索性把話說開,是福是禍,終究躲不過,賭一把再說。

而且說老實話,瓊恩並不是很相信布雷納斯真會做出這種事情。既然他要拉攏自己——好吧,至少是想利用自己,那又何必采用這樣激烈的手段,平白結怨。這不像是布雷納斯的風格。

這些都是理由,但真正的原因,還是在於珊嘉。

瓊恩不在陰魂城的期間,珊嘉認識了布雷納斯,雙方的關系進展還不錯。布雷納斯送了珊嘉一支長笛,而珊嘉也每天帶著它去上學,每天中午去學校後的小樹林練習,接受布雷納斯的指點。當然,瓊恩並不是在嫉妒或者吃醋,如果說在昨天之前,他可能還會對他們的關系有點介意,現在他已經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他現在真正擔憂的,是珊嘉和布雷納斯交往的目的。

珊嘉不會欺騙弟弟,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就會把所有的心思都說出來。瓊恩很懷疑一件事:珊嘉和布雷納斯交往,固然是為了學習音樂,但只怕還包含了另外一個目的,就是要從這位陰魂王子口中,打探出殺害父母的凶手的消息。

這很危險,非常危險,倘若布雷納斯真是幕後凶手,那麽珊嘉的性命便只在反掌之間。而更令瓊恩羞愧難當的是,這種危險,原本是應該由他來承受的,而不是柔弱的姐姐。當年珊嘉拿出所有積蓄,獨力支撐家庭,把他送進巫師學校,為的是甚麽?難道是為了讓他每次出門都帶漂亮女孩回家,惹珊嘉生氣麽?難道不正是期望他能查出真相,為父母報仇麽?

這原本就是他的責任,他現在所做的,只是承擔起來而已。

聽到瓊恩的問題,布雷納斯微微笑了。

「我知道你終究會來問我這個問題,」王子說,「首先我要告訴你的是:不必緊張——那件事情與我無關。」

瓊恩大大地松了口氣。「那麽您可以告訴我那兩個人的姓名嗎?」他試探著問。

「這就是我接著要告訴你的,」王子說,「我也不知道凶手是誰。」

「您不知道那兩個人是誰?」

「我知道他們,但我不知道凶手是誰。」

「嗯?」

瓊恩悄不可見地輕輕挑了挑眉毛,這是疑惑的表示,布雷納斯注意到了他這個動作。王子沉默了片刻,按住沙發的扶手,頗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跟我來,」他對瓊恩說,「有樣東西,是應該給你看看了。」

兩人一前一後,轉過屏風,穿越一條弧形的長廊,最後進入一處應該是檔案室但更像是迷宮的所在,圓形大廳里擺滿了高度直抵天花板的書架和櫃子,上面密密麻麻貼著各種五顏六色的標簽,讓人掃上一眼便會頭暈目眩。布雷納斯走進門,拍了拍手,一個半透明的異界奴仆足不沾地地飄過來,站在王子面前,垂手侍立,靜候吩咐。

「za-1364-03078112。」王子隨口報出一串字符。

異界奴仆轉身便走,迅速消失在一排排書架和櫃子後,過了大約兩分鍾,它再次返回,手中托著盤子,盤子里放著一只牛皮檔案袋。王子拿起檔案袋,拆開封口,從里面倒出個東西,遞給瓊恩。

那是一塊淺藍色色水晶,被打磨成扁平的菱形,巴掌大小,表面光滑,邊緣卻頗有些粗糙,中心部位刻著六個毫無連貫的耐瑟字母,這顯然是某種口令或者密碼。瓊恩拿在手里看了看,辨認出這是記憶水晶。他以前曾經見惡魔歐凱使用過,能夠起到類似膠卷的作用,記錄一段短暫的,最長不超過十秒鍾的影像,而且無法被篡改——至少就目前通行的魔法學理論是如此。

布雷納斯示意瓊恩看看其中內容。

瓊恩依次讀出刻在水晶中心的六個字母,當最後一個音節吐出的那剎那,原本昏晦黯淡的菱形水晶剎那間變亮起來,從內到外散發出刺眼的七彩虹光,照得整個房間都明晃晃的。然後虹光漸漸集中,像點點滴滴的油彩墨汁般,凝聚著,糅合著,調和著,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在半空中幻化出一幕場景。

他最先看到的是一條寬敞而古舊的街道,地面上鋪著邊角打磨成圓弧的正方形黑石板,道路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商店和攤位,空氣中彌漫著灰撲撲暗蒙蒙的霧氣,若有若無,飄飄渺渺。無需任何思考,瓊恩便認出這正是陰魂城的集市,他曾經和珊嘉多次去過。緊接著,在在街道的正中央,出現兩個身穿灰袍丶彼此對峙著的巫師。在他們的掌心中,危險的魔法靈光已經凝聚成形,蓄勢待發,但因為這是水晶記錄回放的影像,不是現場直播,所以法術始終是處於停滯——或者說「延遲」狀態,沒有發出。

記憶水晶中透出的虹光分崩離析,碎成無數七彩光點,然後飛速重組,融入畫面。兩個巫師的周圍出現了幾十個黑點,先是影影綽綽,漸漸輪廓清晰,乃是一群旁觀者,只是因為距離過遠,臉部都比較模糊,但從衣飾著裝上還是能分辨出來,正是陰魂城的市民——而且是地位較低的普通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