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節(2 / 2)

愚蠢的凡人與魔鬼簽約,妄圖借助邪法來實現不切實際的願望,最終付出了自己的靈魂——類似這種傳說故事,在凡間也算是頗為流行。魔鬼也素來以「詭詐的契約者」的形象而聞名,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魔鬼不僅僅可以是契約的「當事人」,除此之外,他們還能擔任另外一種角色,即是契約的「見證者」。

物質界與各大外層位面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各大位面都是概念化丶意識化的,都有其「法則」,而且這種法則是真實不虛,無處不在的,類似於神話中所謂的「天條」丶「天道」。舉例來說,無盡深淵的首要法則是「邪惡」與「混亂」,像梅菲斯一旦進入深淵,即會被位面判定為「秩序」丶「善良」,從而受到強烈的針對壓制。而物質界則不同,它是物質化的,反抽像,反概念,混沌雜糅,包容萬像,完全沒有所謂的「法則」可言,無論你是善良還是邪惡,混亂或者守序,高尚或者卑鄙,光明或者猥瑣,都可以在物質界自由自在地生活。

同樣,生活在各大外層位面的異界生物們,大多也都是概念化丶意識化的,彼此之間的一舉一動,交涉往來,都會受到位面法則的約束,而物質界的凡人就無此顧慮,他們所簽訂的契約,沒有任何天然的強制約束力,雙方是否會誠實遵守,完全依賴於自覺自願,或者外來的強制力,比如法院丶監獄和軍隊。正因為這個緣故,除了少數特例,那些帶有「守序」本質的異界生物幾乎不會與凡人締結協議——因為這種協議只對異界生物有約束力,對凡人而言其實沒有意義。魔鬼能夠弄出靈魂契約這種東西,讓地獄的位面法則能夠直接約束到凡人,實在是非常了不起的發明。

但有一種方法,卻可以讓凡人之間的契約,也能夠具備天然的強制力和約束力,即是「見證」。

正如普通人之間締結協議,只是一張紙,但即便只字不改,只要法院加蓋印章,立刻就變成了法律文書。契約原本就是一種「程序」,或者說「儀式」,重點在於形式,其具體內容如何,反而並非關鍵所在。在符合特定程序的前提下——在具備「秩序」法則的位面之中簽署契約,並且由獲得該位面所認可的,能夠操控法則的,擁有「秩序」本質的異界生物作為見證者——凡人所簽署的契約,也就可以獲得法則的認可和保障,從而擁有了類似於靈魂契約這種強制約束力和自我執行力。

要達成這個前提條件……有點難。

凡人要跑去外層位面,原本就不容易,跨位面旅行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事情;而具備「秩序」法則的位面,雖然不是絕無僅有,卻也寥寥無幾,准確地說就只有天堂山和九層地獄,別無其他;如果說前兩個條件還相對容易些,還有希望,那麽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點,要由該位面的「天命者」——比如說天堂山的三聖丶曦天使,地獄的九大魔王——出場,這就完全讓人絕望了。如果有誰認為這種大人物會整天閑著無聊,喜歡跑來給兩個凡人簽約做見證,那麽……今天天氣哈哈哈。

然而,此時此地,似乎正是九層地獄,雖然並非正品,乃是模擬,但也是得到九獄之主阿斯蒂莫斯認可的;站在旁邊的那位藍裙麗人,似乎正是一位大魔鬼,雖然因為部屬政變篡位,正處於流亡之中,但資格就是資格,任何人都無可否認。

也就是說,原本根本不可能達成的條件,現在已經全都具備齊全了。

作為傳道巫師,維若拉自然知道「見證」這回事,但她之前明顯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如今被瓊恩一提醒,頓時就怔住了,過了幾秒鍾才回過神來,「代價呢?」她問。

天堂山的三聖高高在上,不會輕易為凡人做契約見證,除非其中涉及其核心信徒,或許還有那麽一分半點的希望;九層地獄的魔王們相對容易被請動——也只是相對而言,據說歷史上曾經有凡人成功過,但卻要付出高額的代價。魔鬼們向來標榜契約精神,等價交換,絕對不肯做虧本買賣,凡是付出,必有相應回報。維若拉並無背約毀諾的打算,如果只是簽一份契約,她自然無所謂,但瓊恩要拉扎瑞爾來做見證,問題就變得嚴重了。

「這個無需你關心,」瓊恩說,「代價我來支付。」

維若拉猶豫了一下,「那好吧,」她勉強說,「既然你不相信我,那麽就簽約也無妨。」

「成交。」

扎瑞爾不知從何處取出紙筆,瓊恩接過,正要書寫,維若拉突然說:「我來寫。」

「隨便。」

瓊恩將紙筆交給維若拉,女巫師思忖了片刻,寫了幾行字,然後遞給瓊恩過目。瓊恩接過一看,頓時失笑,「這就是你擬的契約?」

「有甚麽問題?」

「太模糊了,一點都不精確,」瓊恩說,「比如這句,你說『瓊恩·蘭尼斯特要幫助塔拉夏·維若拉脫離危險』——這就有很多問題。」

維若拉顯然沒明白他的意思,於是瓊恩就進一步做解釋,「脫離危險具體指甚麽?假設說,我幫你離開此地,暫時擺脫了薩馬斯特的控制,但在回陰影鎮的途中又被他抓了回去,這算不算我的義務履行完畢?」

「自然不算。」

「也就是要回到陰影鎮?」瓊恩笑了笑,「別忘了,如今薩馬斯特正虎視眈眈。假設說,我帶你回到了陰影鎮,薩馬斯特又來進攻,你們戰敗了,全軍覆沒,你又被他抓住了。那我的契約義務是否算是完成?又或者說,此次你們戰勝,但薩馬斯特是個巫妖,他不會被真正消滅,他今天想做卻未能成功的事情,明天仍然還會繼續。假如三年五年丶十年半年之後,你又被他抓住了,那我的契約義務又是否算是完成?還是沒有完成?」

「自然都算你完成,這個你盡可以放心,」女巫師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會和你去玩弄這些文字把戲。只要你帶我回到陰影鎮,那你的義務就算是完成,我立刻會給你解咒,之後發生的一切,無論我們是勝是敗,是生是死,都與你無關。」

雖然被批評,瓊恩全無所謂,「話還是先說清楚比較好,」他說,「那你就修改一下吧。」

女巫師隨手抹去之前的文字,開始下筆,但寫了兩個字之後,她又停住了。「或許你說得沒錯,」她冷笑著說,「我確實應該寫得更清楚一些。」

「哦。」

維若拉不再理睬他,獨自沉吟了半晌,然後再次動筆。瓊恩看了看,見她是這樣寫的:「瓊恩·蘭尼斯特應當幫助維若拉·塔拉夏脫離薩馬斯特(以及其部屬丶盟友)的控制,在未受到致命傷害的情況下回到陰影鎮——陰影鎮當時應當是安全的,沒有被薩馬斯特(以及其部屬丶盟友)所占據——並且見到伊爾明斯特或者欣布之中的任意一人。當完成上述條件之後,維若拉·塔拉夏將會為瓊恩·蘭尼斯特解除專情詛咒。」

「很嚴謹啊,」瓊恩說,「特別強調要見到伊爾明斯特或者欣布中的任意一人——莫非你擔心我剛把你帶到陰影鎮的門口,就立刻又把你打暈送給薩馬斯特?」

「是你提醒我的,」女巫師的嘴角翹起,「現在覺得作繭自縛?」

「那倒沒有,」瓊恩說,「不過公平起見,既然你增加了如此多的限制前提,那麽我想我也有權力要求一項對等回報。」

「你想干甚麽?」女巫師警惕地看著他。

「在我們的契約沒有履行完畢之前——也即是你沒有為我解除詛咒之前,你必須完全聽命於我。」

女巫師猶豫了一下,「如果是合理的命令,我自然會聽從。」

「不,」瓊恩說,「我的任何命令,你都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因為合理與否,是我來決定,而不是由你來判斷的。」

「我為甚麽要同意這種苛刻的條件?」

「因為這對你有好處。你既然聽欣布說過我在斷域鎮是如何對付薩馬斯特的,那麽你就應該知道,我經常會采取一些手段。它們往往在一開始看起來是荒謬的,在你看來是完全不合理的,但卻能夠最終實現目的。」

「你可以解釋給我聽。」

「機會轉瞬即逝,計劃隨機應變,我不可能有時間和你一一解釋?」瓊恩嗤地笑了一聲,「更何況,以你的智商,我也很難向你解釋清楚。」

雖然被貶低,女巫師卻絲毫未動怒,「那好吧,我可以答應,」她想了想,說,「但有個限制。」

「說吧。」

「我會聽從你的命令——但你不得借此要求我為你解除詛咒,或者提供與解除詛咒相關的任何資料。」

「可以,」瓊恩說,「那麽現在可以簽約了?」

「你先來。」

瓊恩在契約上增加了幾句,然後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交給維若拉。女巫師接過,又反復看了兩遍,確認無誤,方才簽上自己的名字。一直默不作聲的扎瑞爾走過來,將手按在契約上。

「我以阿弗納斯的統治者,地獄第一大公爵的名義,見證這份契約的成立,並保障其得到嚴格的履行。」

赤紅的火焰自魔姬的掌心涌出,將紙焚燒成灰,消失不見。如此一來,這份契約就算是正式成立,無論哪一方都無法違反,必須不折不扣地履行。

「好了,」瓊恩拍了拍手,「正事做完,接下來該慶祝一下了。」

※※※

扎瑞爾隨手召來一個巨大的透明水泡,將維若拉包裹起來,漂浮在水面上,遠遠地推開,「來,喝點橙汁。」

「哦。」

魔姬不知從哪里弄來兩杯橙汁,還是冰鎮過的,連吸管都插好了,遞了一杯給瓊恩。兩人肩並肩地坐著,半晌沒說話,瓊恩出神了很久,咕嚕咕嚕地一口氣將橙汁喝完,隨手將杯子丟到一旁,「好了,」他說,「你有甚麽問題就問吧。」

「你不打算真的和她合作?」

「當然不。」

「嗯,可是為甚麽呢?」

瓊恩和維若拉所簽訂的契約,表面上看頗為公平合理,實際上就是一個巨大陷阱,全無半點誠意可言。維若拉不擅此道,輕易為他所欺,卻如何能騙得過扎瑞爾這種大魔鬼?當然瓊恩原本也就沒有欺瞞扎瑞爾的意思,反正魔姬是自己人,又不會拆穿他。扎瑞爾見他如此行事,自然知道他壓根沒有和維若拉真正合作的打算。但瓊恩做出這個決定的理由,她就不是很明白了。

「原因麽,簡單來說,就是我和她根本沒有合作的基礎。」

「哦?」扎瑞爾不解,「你要解咒,她有替你解咒的方法,這不就是你們雙方合作的基礎嗎?」

「但她的條件,我根本無法做到啊。」

「也不一定吧。」

維若拉提出來的條件,或者說她為瓊恩解咒的前提,是要瓊恩把她從薩馬斯特手里救出來,並且帶回陰影鎮,安全地交給欣布她們——這確實頗有難度,但扎瑞爾並不覺得就肯定做不到,至少她不認為瓊恩僅僅因此就退避。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瓊恩解釋,「我不是說我沒有能力做到這點——是不太容易,但還是可以嘗試。我是說,我不能這麽做。」

要從薩馬斯特手里救人,的確難度頗高。類似的事情,瓊恩之前在斷域鎮做過一次,結果也成功了,但和現在的情形相比,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斷域鎮時,薩馬斯特孤身寡人,瓊恩卻和欣布丶葵露等人暫時結盟,實力上其實是占優的;現如今,薩馬斯特率眾而來,龍巫教的高手雲集於此,還有諸如謀殺之神選民丶暗夜面具之類的同道相助,瓊恩卻是勢單力薄,真正能信任的也就身邊幾個女人。斷域鎮時,薩馬斯特志在取得印章,完成龍狂迷鎖,擋在他面前的主要敵人是欣布和葵露,瓊恩只是陪襯;現如今,老巫妖處心積慮搞出這麽大陣仗,是要去見自己的老情人,而維若拉是他整個計劃中的最關鍵一環,瓊恩若是將維若拉救走,薩馬斯特的一切籌劃都要落空,必定和瓊恩不死不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算這筆賬。兩相比較,難易立見。

倘若僅僅如此,倒還罷了。為了能夠解開詛咒,為了自己的終生「性福」,瓊恩也不介意冒些風險,迎難而上,想辦法再陰薩馬斯特一次。但即便一切順利,瓊恩將維若拉成功救出,帶回陰影鎮,那接下來他會面臨更大的麻煩。他幫助老巫妖搞定泰拉斯奎巨獸,取得「化身」必須的施法材料,換取維若拉,強奸了她,並且竊取巫師之神的神力——這些行為,無論從任何角度而言,都屬於絕對的邪惡之舉。倘若讓維若拉安全回到陰影鎮,那他的所作所為如何能瞞得住?凱爾本知道了會如何?欣布知道了會如何?如果說這些都還不怎麽要緊的話——梅菲斯知道了,又是會如何?

「艾彌薇雖然不認死理,但卻自有堅持,」瓊恩嘆氣,「如果讓她知道了,肯定會發怒。想到那情形我就不寒而栗,所以還是算了吧。」

「哦,這倒是挺有趣的,」扎瑞爾說,「所以對於你而言,艾彌薇比你的終生性福還要更重要?有句諺語怎麽說來著,不要為一顆樹放棄整個森林,我倒是沒想到你會對她如此深情。」

「這個嘛,」瓊恩思考了一下,「倒也不能這麽說吧。艾彌薇當然非常重要,終生性福甚麽的也非常重要,都很重要。」

做任何事情,總要權衡風險,考慮成本。對於瓊恩來說,被詛咒了的確是很麻煩,很頭疼,但倘若和梅菲斯反目,那同樣糟糕透頂。如果一定要他選擇其一的話——他兩樣都不想選。

「但你現在不是已經做出選擇了麽?」

「不一樣,」瓊恩說,「區區一個詛咒而已,我就不信沒人能解。等過段時間我去拜訪我老師,他是亡靈學大師,應該會有辦法。」

詛咒法術並不必然屬於亡靈魔法,但亡靈魔法是八大學派中最擅長詛咒的分支,奧沃是精研亡靈術的耐瑟大奧術師,對詛咒一道必然深有心得。瓊恩說去找他幫忙,倒也算是對症下葯,並非病急亂投醫。但話又說回來,邪魔同樣是精通詛咒的專家,扎瑞爾作為大魔鬼,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如果她都解不開這個詛咒,奧沃也未必有多少把握。瓊恩這麽說,很大程度上是自我安慰了。

「如果這詛咒就是無法可解呢?」

「我覺得我的運氣應該沒那麽差吧,」瓊恩說,「天無絕人之路。」

「你這是在回避問題,根本沒有正面面對。」

「既然能夠回避,為甚麽非要正面面對?」瓊恩反問,「前面有惡龍攔路,繞過去就是了,何必非要跟它死磕?我腦子又沒問題。」

「總有你回避不了,繞不過去的時候啊。」

「那就等事到臨頭再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