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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700 字 2021-01-13

戶戶鳴鑼擊鼓,家家品竹彈絲。游人隊隊踏歌聲,士女翩翩垂舞調。鰲山結彩,巍峨百尺矗晴雲;鳳禁褥香,縹緲千層籠綺隊。閑庭內外,溶溶寶月光輝;畫閣高低,燦燦花燈照耀。三市六街人鬧熱,鳳城佳節賞元宵。

且說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小玉眾人,見月娘不在,聽見大門首吹打銅鼓彈唱,又放煙火,都打扮著走來,在圍屏後扒著望外瞧。書童兒和畫童兒兩個,在圍屏後火盆上篩酒。原來玉簫和書童舊有私情,兩個常時戲狎。兩個因按在一處奪瓜子兒嗑,不防火盆上坐著一錫瓶酒,推倒了,那火烘烘望上騰起來,了一地灰起去。那王簫還只顧嘻笑,被西門慶聽見,使下玳安兒來問:「是誰笑?怎的這等灰起?」那日春梅穿著新白綾襖子,大紅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張椅兒上,看見他兩個推倒了酒,就揚聲罵玉簫道:「好個怪浪的淫婦!見了漢子,就邪的不知怎么樣兒的了,只當兩個把酒推倒了才罷了。都還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甚么!把火也死了,平白落人恁一頭灰。」玉簫見他罵起來,唬的不敢言語,往後走了。慌的書童兒走上去,回說:「小的火盆上篩酒來,扒倒了錫瓶里酒了。」

西門慶聽了,便不問其長短,就罷了。

先是那日,賁四娘子打聽月娘不在,平昔知道春梅、玉簫、迎春、蘭香四個是西門慶貼身答應得寵的姐兒,大節下安排了許多菜蔬果品,使了他女孩兒長兒來,要請他四個去他家里坐坐。眾人領了來見李嬌兒。李嬌兒說:「我燈草拐杖──做不得主。你還請問你爹去。」問雪娥,雪娥亦發不敢承攬。看看挨到掌燈以後,賁四娘子又使了長兒來邀四人。蘭香推玉簫,玉簫推迎春,迎春推春梅,要會齊了轉央李嬌兒和西門慶說,放他去。那春梅坐著,紋絲兒也不動,反罵玉簫等:「都是那沒見食面的行貨子,從沒見酒席,也聞些氣兒來!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去。一個個鬼攛攥的也似,不知忙些甚么,教我半個眼兒看的上!」那迎春、玉簫、蘭香都穿上衣裳,打扮的齊齊整整出來,又不敢去,這春梅又只顧坐著不動身。書童見賁四嫂又使了長兒來邀,說道:「我拚著爹罵兩句也罷,等我上去替姐每稟稟去。」一直走到西門慶身邊,附耳說道:「賁四嫂家大節間要請姐每坐坐,姐教我來稟問爹,去不去?」西門慶聽了,吩咐:「教你姐每收拾去,早些來,家里沒人。」這書童連忙走下來,說道:「還虧我到上頭,一言就准了。教你姐快收拾去,早些來。」那春梅才慢慢往房里勻施脂粉去了。

不一時,四個都一答兒里出門。書童扯圍屏掩過半邊來,遮著過去。到了賁四家,賁四娘子見了,如同天上落下來的一般,迎接進屋里。頂上點著綉球紗燈,一張桌兒上整齊餚菜。趕著春梅叫大姑,迎春叫二姑,玉簫是三姑,蘭香是四姑,都見過禮。又請過韓回子娘子來相陪。春梅、迎春上坐,玉簫、蘭香對席,賁四嫂與韓回子娘子打橫,長兒往來燙酒拿菜。按下這里不題。

西門慶因叫過樂工來吩咐:「你每吹一套『東風料悄』《好事近》與我聽。」正值後邊拿上玫瑰元宵來,眾人拿起來同吃,端的香甜美味,入口而化,甚應佳節。李銘、王柱席前拿樂器,接著彈唱此詞,端的聲韻悠揚,疾徐合節。這里彈唱飲酒不題。

且說玳安與陳敬濟袖著許多花炮,又叫兩個排軍拿著兩個燈籠,竟往吳大妗於家來接月娘。眾人正在明間飲酒,見了陳敬濟來:「教二舅和姐夫房里坐,你大舅今日不在家,衛里看著造冊哩。」一面放桌兒,拿春盛點心酒菜上來,陪敬濟。玳安走到上邊,對月娘說:「爹使小的來接娘每來了,請娘早些家去,恐晚夕人亂,和姐夫一答兒來了。」月娘因頭里惱他,就一聲兒沒言語答他。吳大妗子便叫來定兒:「拿些兒甚么與玳安兒吃。」來定兒道:「酒肉湯飯,都前頭擺下了。」吳月娘道:「忙怎的?那里才來乍到就與他吃!教他前邊站著,我每就起身。」吳大妗子道:「三姑娘慌怎的?上門兒怪人家?大節下,姊妹間,眾位開懷大坐坐兒。左右家里有他二娘和他姐在家里,怕怎的?老早就要家去!是別人家又是一說。」因叫郁大姐:「你唱個好曲兒,伏侍他眾位娘。」孟玉樓道:「他六娘好不惱他哩,說你不與他做生日。」郁大姐連忙下席來,與李瓶兒磕了四個頭,說道:「自從與五娘做了生日,家去就不好起來。昨日妗奶奶這里接我,教我才收拾[門爭][門坐]了來。若好時,怎的不與你老人家磕頭?」金蓮道:「郁大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個好的與他聽,他就不惱你了。」那李瓶兒在旁只是笑,不做聲。郁大姐道:「不打緊,拿琵琶過來,等我唱。」大妗子叫吳舜臣媳婦鄭三姐:「你把你二位姑娘和眾位娘的酒兒斟上。這一日還沒上過鍾酒兒。」那郁大姐接琵琶在手,用心用意唱了一個《一江風》。

正唱著,月娘便道:「怎的這一回子恁涼凄凄的起來?」來安兒在旁說道:「外邊天寒下雪哩。」孟玉樓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單薄?我倒帶了個綿披襖子來了。咱這一回,夜深不冷么?」月娘道:「既是下雪,叫個小廝家里取皮襖來咱每穿。」那來安連忙走下來,對玳安說:「娘吩咐,叫人家去取娘們皮襖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兒:「你取去罷,等我在這里伺候。」那琴童也不問,一直家去了。少頃,月娘想起金蓮沒皮襖,因問來安兒:「誰取皮襖去了?」來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問我,就去了。」玉樓道:「剛才短了一句話,不該教他拿俺每的,他五娘沒皮襖,只取姐姐的來罷。」月娘道:「怎的沒有?還有當的人家一件皮襖,取來與六姐穿就是了。」因問:「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卻使這奴才去了?你叫他來!」一面把玳安叫到跟前,吃月娘盡力罵了幾句道:「好奴才!使你怎的不動?又坐壇遣將兒,使了那個奴才去了。也不問我聲兒,三不知就去了。怪不的你做大官兒,恐怕打動你展翅兒,就只遣他去!」玳安道:「娘錯怪了小的。頭里娘吩咐若是叫小的去,小的敢不去?來安下來,只說叫一個家里去。」月娘道:「那來安小奴才敢吩咐你?俺每恁大老婆,還不敢使你哩!如今慣的你這奴才們有些摺兒也怎的?一來主子煙薰的佛像──掛在牆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說你恁行動兩頭戳舌,獻勤出尖兒,外合里應,好懶食饞,背地瞞官作弊,干的那繭兒我不知道哩!頭里你家主子沒使你送李桂兒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拿著氈包,你還匹手奪過去了。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你,使你進來說,你怎的不進來?你便送他,圖嘴吃去了,卻使別人進來。須知我若罵只罵那個人了。你還說你不久慣牢成!」玳安道:「這個也沒人,就是畫童兒過的舌。爹見他抱著氈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罷』,使了他進來的。娘說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於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罵道:「賊奴才,還要說嘴哩!我可不這里閑著和你犯牙兒哩。你這奴才,脫脖倒[土幻]過了。我使著不動,耍嘴兒,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對他說,把這欺心奴才打與你個爛羊頭也不算。」吳大妗子道:「玳安兒,還不快替你娘每取皮襖去。」又道:「姐姐,你吩咐他拿那里皮襖與他五娘穿?」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襖,教他家里捎了我的披襖子來罷。人家當的,好也歹也,黃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話,也不長久,後還贖的去了。」月娘道:「這皮襖倒不是當的,是李智少十六兩銀子准折的。當的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襖,與李嬌兒穿了。」因吩咐玳安:「皮襖在大櫥里,叫玉簫尋與你,就把大姐的皮襖也帶了來。」

玳安把嘴谷都,走出來,陳敬濟問道:「你到那去?」玳安道:「精是攮氣的營生,一遍生活兩遍做,這咱晚又往家里跑一遭。」逕走到家。西門慶還在大門首吃酒,傅伙計、雲主管都去了,還有應伯爵、謝希大、韓道國、賁四眾人吃酒未去,便問玳安:「你娘們來了?」玳安道:「沒來,使小的取皮襖來了。」說畢,便往後走。先是琴童到家,上房里尋玉簫要皮襖。小玉坐在炕上正沒好氣,說道:「四個淫婦今日都在賁四老婆家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襖放在那里,往他家問他要去。」這琴童一直走到賁四家,且不叫,在窗外悄悄覷聽。只見賁四嫂說道:「大姑和三姑,怎的這半日酒也不上,菜兒也不揀一箸兒?嫌俺小家兒人家,整治的不好吃也怎的?」春梅道:「四嫂,俺每酒夠了。」賁四嫂道:「耶!沒的說。怎的這等上門兒怪人家!」又叫韓回子老婆:「你是我的切鄰,就如副東一樣,三姑、四姑跟前酒,你也替我勸勸兒,怎的單板著,象客一般?」又叫長姐:「篩酒來,斟與三姑吃,你四姑鍾兒淺斟些兒罷。」蘭香道:「我自來吃不的。」賁四嫂道:「你姐兒們今日受餓,沒甚么可口的菜兒管待,休要笑話。今日要叫了先生來,唱與姑娘們下酒,又恐怕爹那里聽著。淺房淺屋,說不的俺小家兒人家的苦。」說著,琴童兒敲了敲門,眾人都不言語了。長兒問:「是誰?」琴童道:「是我,尋姐說話。」一面開了門,那琴童入來。玉簫便問:「娘來了?」那琴童看著待笑,半日不言語。玉簫道:「怪雌牙的,誰與你雌牙?問著不言語。」琴童道:「娘每還在妗子家吃酒哩,見天陰下雪,使我來家取皮襖來,都教包了去哩。」玉簫道:「皮襖在描金箱子里不是,叫小玉拿與你。」琴童道:「小玉說教我來問你要。」玉簫道:「你信那小淫婦兒,他不知道怎的!」春梅道:「你每有皮襖的,都打發與他。俺娘沒皮襖,只我不動身。」蘭香對琴童:「你三娘皮襖,問小鸞要。」迎春便向腰里拿鑰匙與琴童兒:「教綉春開里間門拿與你。」

琴童兒走到後邊,上房小玉和玉樓房中小鸞,都包了皮襖交與他。正拿著往外走,遇見玳安,問道:「你來家做甚么?」玳安道:「你還說哩!為你來了,平白教大娘罵了我一頓好的。又使我來取五娘的皮襖來。」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襖去也。」玳安道:「你取了,還在這里等著我,一答兒里去。你先去了不打緊,又惹的大娘罵我。」說畢,玳安來到上房。小玉正在炕上籠著爐台烤火,口中嗑瓜子兒,見了玳安,問道:「你也來了?」玳安道:「你又說哩,受了一肚子氣在這里。娘說我遣將兒。因為五娘沒皮襖,又教我來,說大櫥里有李三准折的一領皮襖,教拿去哩。」小玉道:「玉簫拿了里間門上鑰匙,都在賁四家吃酒哩,教他來拿。」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里去取皮襖,便來也,教他叫去,我且歇歇腿兒,烤烤火兒著。」那小玉便讓炕頭兒與他,並肩相挨著向火。小玉道:「壺里有酒,篩盞子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看你下顧。」小玉下來,把壺坐在火上,抽開抽屜,拿了一碟子臘鵝肉,篩酒與他。無人處兩個就摟著咂舌親嘴。

正吃著酒,只見琴童兒進來。玳安讓他吃了一盞子,便使他:「叫玉簫姐來,拿皮襖與五娘穿。」那琴童抱氈包放下,走到賁四家叫玉簫。玉簫罵道:「賊囚根子,又來做甚么?」又不來。遞與鑰匙,教小玉開門。那小玉開了里間房門,取了一把鑰匙,通了半日,白通不開。琴童兒又往賁四家問去。那玉簫道:「不是那個鑰匙。娘櫥里鑰匙在床褥子座下哩。」小玉又罵道:「那淫婦丁子釘在人家不來,兩頭來回,只教使我。」及開了,櫥里又沒皮襖。琴童兒來回走的抱怨道:「就死也死三日三夜,又撞著恁瘟死鬼小奶奶兒們,把人魂也走出了。」向玳安道:「你說此回去,又惹的娘罵。不說屋里,只怪俺們。」走去又對玉簫說:「里間娘櫥里尋,沒有皮襖。」玉簫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記,在外間大櫥里。」到後邊,又被小玉罵道:「淫婦吃那野漢子搗昏了,皮襖在這里,卻到處尋。」一面取出來,將皮襖包了,連大姐皮襖都交付與玳安、琴童。

兩個拿到吳大妗子家,月娘又罵道:「賊奴才,你說同了都不來罷了。」那玳安不敢言語,琴童道:「娘的皮襖都有了,等著姐又尋這件青鑲皮襖。」於是打開取出來。吳大妗子燈下觀看,說道:「好一件皮襖。五娘,你怎的說他不好,說是黃狗皮。那里有恁黃狗皮,與我一件穿也罷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襖兒,只是面前歇胸舊了些兒。到明日,從新換兩個遍地金歇胸,就好了。孟玉樓拿過來,與金蓮戲道:「我兒,你過來,你穿上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