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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508 字 2021-01-13

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迷楚館。

當下,酒進數巡,歌吟兩套,打發四個唱的去了。西門慶還留吳大舅坐,又叫春鴻上來唱了一套南曲,才吩咐棋童備馬,拿燈籠送大舅。大舅道:「姐夫不消備馬,我同應二哥一路走罷。」西門慶道:「既如此,教棋童打燈籠送到家。」吳大舅與伯爵起身作別。西門慶送至大門首,因和伯爵說:「你明日好歹上心,約會了那甘伙計來見我,批合同。我會了喬親家,好收拾那邊房子卸貨。」伯爵道:「哥不消吩咐,我知道。」一面作辭,與吳大舅同行,棋童打著燈籠。吳大舅便問:「剛才姐夫說收拾那里房子?」伯爵道:「韓伙計貨船到,他新開個緞子鋪,收拾對門房子,叫我替他尋個伙計。」大舅道:「幾時開張?咱每親朋少不的作賀作賀。」須臾,出大街,到了伯爵小胡同口上,吳大舅要棋童:「打燈籠送你應二爹到家。」伯爵不肯,說道:「棋童,你送大舅,我不消燈籠,進巷內就是了。」一面作辭,分路回家。棋童便送大舅去了。

西門慶打發李銘等唱錢去了,回後邊月娘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果然伯爵領了甘出身,穿青衣走來拜見,講說買賣之事。西門慶叫將崔本來會喬大戶,那邊收拾房子,開張舉事。喬大戶對崔本說:「將來凡一應大小事,隨你親家爹這邊只顧處,不消計較。」當下就和甘伙計批了合同。就立伯爵作保,得利十分為率:西門慶五分,喬大戶三分,其余韓道國、甘出身與崔本三分均分。一面修蓋土庫,裝畫牌面,待貨車到日,堆卸開張。後邊又獨自收拾一所書院,請將溫秀才來作西賓,專修書柬,回答往來士夫。每月三兩束修,四時禮物不缺,又撥了畫童兒小廝伏侍他。西門慶家中宴客,常請過來陪侍飲酒,俱不必細說。

不覺過了西門慶生辰。第二日早晨,就請了任醫官來看李瓶兒,又在對門看著收拾。楊姑娘先家去了,李桂姐、吳銀兒還沒家去。吳月娘買了三錢銀子螃蟹,午間煮了,請大妗子、李桂姐、吳銀兒眾人圍著吃了一回。只見月娘請的劉婆子來看官哥兒,吃了茶,李瓶兒就陪他往前邊房里去了。劉婆子說:「哥兒驚了,要住了奶。」又留下幾服葯。月娘與了他三錢銀子,打發去了。孟玉樓、潘金蓮和李桂姐、吳銀兒、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桌兒,鋪氈條,同抹骨牌賭酒頑耍。孫雪娥吃眾人贏了七八鍾酒,不敢久坐,就去了。眾人就拿李瓶兒頂缺。金蓮又教吳銀兒、桂姐唱了一套。當日眾姊妹飲酒至晚,月娘裝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吳銀兒家去了。

潘金蓮吃的大醉歸房,因見西門慶夜間在李瓶兒房里歇了一夜,早晨又請任醫官來看他,惱在心里。知道他孩子不好,進門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足麗]了一腳狗屎,到房中叫春梅點燈來看,一雙大紅緞子鞋,滿幫子都展污了。登時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叫春梅打著燈把角門關了,拿大棍把那狗沒高低只顧打,打的怪叫起來。李瓶兒使過迎春來說:「俺娘說,哥兒才吃了老劉的葯,睡著了,教五娘這邊休打狗罷。」潘金蓮坐著,半日不言語。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開了門放出去,又尋起秋菊的不是來。看著那鞋,左也惱,右也惱,因把秋菊喚至跟前說:「這咱晚,這狗也該打發去了,只顧還放在這屋里做甚么?是你這奴才的野漢子?你不發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屎,把我恁雙新鞋兒──連今日才三四日兒──[足麗]了恁一鞋幫子屎。知道我來,你也該點個燈兒出來,你如何恁推聾妝啞裝憨兒的?」春梅道:「我頭里就對他說,你趁娘不來,早喂他些飯,關到後邊院子里去罷。他佯打耳睜的不理我,還拿眼兒瞅著我。」婦人道:「可又來,賊膽大萬殺的奴才,我知道你在這屋里成了把頭,把這打來不作准。」因叫他到跟前:「瞧,[足麗]的我這鞋上的齷齪!」哄得他低頭瞧,提著鞋拽巴,兜臉就是幾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顧著抹血,忙走開一邊。婦人罵道:「好賊奴才,你走了!」教春梅:「與我采過來跪著,取馬鞭子來,把他身上衣服與我扯去。好好教我打三十馬鞭子便罷,但扭一扭兒,我亂打了不算。」春梅於是扯了他衣裳,婦人教春梅把他手扯住,雨點般鞭子打下來,打的這丫頭殺豬也似叫。那邊官哥才合上眼兒,又驚醒了。又使了綉春來說:「俺娘上覆五娘,饒了秋菊罷,只怕唬醒了哥哥。」那潘姥姥正歪在里間炕上,聽見打的秋菊叫,一骨碌子爬起來,在旁邊勸解。見金蓮不依,落後又見李瓶兒使過綉春來說,又走向前奪他女兒手中鞭子,說道:「姐姐少打他兩下兒罷,惹得他那邊姐姐說,只怕唬了哥哥。為驢扭棍不打緊,倒沒的傷了紫荊樹。」金蓮緊自心里惱,又聽見他娘說了這一句,越發心中攛上把火一般。須臾,紫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險些兒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便道:「怪老貨,你與我過一邊坐著去!不干你事,來勸甚么?甚么紫荊樹、驢扭棍,單管外合里應。」潘姥姥道:「賊作死的短壽命,我怎的外合里應?我來你家討冷飯吃,教你恁頓摔我?」金蓮道:「你明日夾著那老走,怕他家拿長鍋煮吃了我!」潘姥姥聽見女兒這等擦他,走到里邊屋里嗚嗚咽咽哭去了,隨著婦人打秋菊。打夠二三十馬鞭子,然後又蓋了十欄桿,打的皮開肉綻,才放出來。又把他臉和腮頰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爛。李瓶兒在那邊,只是雙手握著孩子耳朵,腮邊墮淚,敢怒而下敢言。

西門慶在對門房子里,與伯爵、崔本、甘伙計吃了一日酒散了,逕往玉樓房中歇息。到次日,周守備家請吃補生日酒,不在家。李瓶兒見官哥兒吃了劉婆子葯不見動靜,夜間又著驚唬,一雙眼只是往上吊吊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家去,走來對月娘說:「我向房中拿出他壓被的一對銀獅子來,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頂心陀羅經》,趕八月十五日岳廟里去舍。」那薛姑子就要拿著走,被孟玉樓在旁說道:「師父你且住,大娘,你還使小廝叫將賁四來,替他兌兌多少分兩,就同他往經鋪里講定個數兒來,每一部經多少銀子,到幾時有,才好。你教薛師父去,他獨自一個,怎弄的來?」月娘道:「你也說的是。」一面使來安兒叫了賁四來,向月娘眾人作了揖,把那一對銀獅子上天平兌了,重四十一兩五錢。月娘吩咐,同薛師父往經鋪印造經數去了。

潘金蓮隨即叫孟玉樓:「咱送送兩位師父去,就前邊看看大姐,他在屋里做鞋哩。」兩個攜著手兒往前邊來。賁四同薛姑子、王姑子去了。金蓮與玉樓走出大廳東廂房門首,見大姐正在檐下納鞋,金蓮拿起來看,卻是沙綠潞綢鞋面。玉樓道:「大姐,你不要這紅鎖線子,爽利著藍頭線兒,好不老作些!你明日還要大紅提跟子?」大姐道:「我有一雙是大紅提跟子的。這個,我心里要藍提跟子,所以使大紅線鎖口。」金蓮瞧了一回,三個都在廳台基上坐的。玉樓問大姐:「你女婿在屋里不在?」大姐道:「他不知那里吃了兩盅酒,在屋里睡哩。」孟玉樓便向金蓮道:「剛才若不是我在旁邊說著,李大姐恁哈帳行貨,就要把銀子交姑子拿了印經去。經也印不成,沒腳蟹行貨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里尋他去?早是我說,叫將賁四來,同他去了。」金蓮道:「恁有錢的姐姐,不賺他些兒是傻子,只象牛身上拔一根毛兒。你孩兒若沒命,休說舍經,隨你把萬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如今這屋里,只許人放火,不許俺每點燈。──大姐聽著,也不是別人。偏染的白兒不上色,偏他會那等輕狂使勢,大清早晨,刁蹬著漢子請太醫看。他亂他的,俺每又不管。每常在人前會那等撇清兒說話:『我心里不耐煩,他爹要便進我屋里推看孩子,雌著和我睡,誰耐煩!教我就攛掇往別人屋里去了。俺每自恁好罷了,背地還嚼說俺們。』那大姐姐偏聽他一面詞兒。不是俺每爭這個事,怎么昨日漢子不進你屋里去,你使丫頭在角門子首叫進屋里?推看孩子,你便吃葯,一徑把漢子作成和吳銀兒睡了一夜,一逕顯你那乖覺,叫漢子喜歡你,那大姐姐就沒的話說了。昨日晚夕,人進屋里[足麗]了一腳狗屎,打丫頭趕狗,也嗔起來,使丫頭過來說,唬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貨,又不知道,走來勸甚么的驢扭棍傷了紫荊樹。我惱他那等輕聲浪氣,叫我墩了他兩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罷!教我說,他家有你這樣窮親戚也不多,沒你也不少。」玉樓笑道:「你這個沒訓教的子孫,你一個親娘母兒,你這等訌他!」金蓮道:「不是這等說。──惱人的腸子,單管黃貓黑尾,外合里應,只替人說話。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喚。得不的人家一個甜頭兒,千也說好,萬也說好。──想著迎頭兒養了這個孩子,把漢子調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兒的,把人恨不的[足麗]到泥里頭還[足麗]。今日恁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兒也生出病來了。」

正說著,只見賁四往經鋪里交回銀子,來回月娘話,看見玉樓、金蓮和大姐都在廳台基上坐的,只顧在儀門外立著,不敢進來。來安走來說道:「娘每閃閃兒,賁四來了。」金蓮道:「怪囚根子,你叫他進去,不是才乍見他來?」來安兒說了,賁四低著頭,一直後邊見月娘、李瓶兒,說道:「銀子四十一兩五錢,眼同兩個師父交付與翟經兒家收了。講定印造綾殼《陀羅》五百部,每部五分;絹殼經一千部,每部三分。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還找與他十三兩五錢。准在十四日早抬經來。」李瓶兒連忙向房里取出一個銀香球來,叫賁四上天平兌了,十五兩。李瓶兒道:「你拿了去,除找與他,別的你收著,換下些錢,到十五日廟上舍經,與你們做盤纏就是了,省的又來問我要。」賁四於是拿了香球出來,李瓶兒道:「四哥,多累你。」賁四躬著身說道:「小人不敢。」走到前邊,金蓮、玉樓又叫住問他:「銀子交付與經鋪了?」賁四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經,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剛才六娘又與了這件銀香球。」玉樓、金蓮瞧了瞧,沒言語,賁四便回家去了。玉樓向金蓮說道:「李大姐象這等都枉費了錢。他若是你的兒女,就是榔頭也樁不死;他若不是你兒女,莫說舍經造像,隨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著姑子,甚么繭兒干不出來!」

兩個說了一回,都立起來。金蓮道:「咱每往前邊大門首走走去。」因問大姐:「你去不去?」大姐道:「我不去。」潘金蓮便拉著玉樓手兒,兩個同來到大門里首站立。因問平安兒:「對門房子都收拾了?」平安道:「這咱哩?昨日爹看著就都打掃干凈了。後邊樓上堆貨,昨日教陰陽來破土,樓底下還要裝廂房三間,土庫擱緞子,門面打開,一溜三間,都教漆匠裝新油漆,在出月開張。」玉樓又問:「那寫書的溫秀才,家小搬過來了不曾?」平安道,「從昨日就過來了。今早爹吩咐,把後邊那一張涼床拆了與他,又搬了兩張桌子、四張椅子與他坐。」金蓮道:「你沒見他老婆怎的模樣兒?」平安道:「黑影子坐著轎子來,誰看見他來!」

正說著,只見遠遠一個老頭兒,斯琅琅搖著驚閨葉過來。潘金蓮便道:「磨鏡子的過來了。」教平安兒:「你叫住他,與俺每磨磨鏡子。我的鏡子這兩日都使的昏了,吩咐你這囚根子,看著過來再不叫!俺每出來站了多大回,怎的就有磨鏡子的過來了?」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鏡老兒,放下擔兒,金蓮便問玉樓道:「你要磨,都教小廝帶出來,一答兒里磨了罷。」於是使來安兒:「你去我屋里,問你春梅姐討我的照臉大鏡子、兩面小鏡子兒,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鏡也帶出來,教他好生磨磨。」玉樓吩咐來安:「你到我屋里,教蘭香也把我的鏡子拿出來。」那來安兒去不多時,兩只手提著大小八面鏡於,懷里又抱著四方穿衣鏡出來。金蓮道:「臭小囚兒,你拿不了,做兩遭兒拿,如何恁拿出來?一時叮當了我這鏡子怎了?」玉樓道:「我沒見你這面大鏡子,是那里的?」金蓮道:「是人家當的,我愛他且是亮,安在屋里,早晚照照。」因問:「我的鏡子只三面?」玉樓道:「我大小只兩面。」金蓮道:「這兩面是誰的?」來安道:「這兩面是春梅姐的,捎出來也叫磨磨。」金蓮道:「賊小肉兒,他放著他的鏡子不使,成日只撾著我的鏡子照,弄的恁昏昏的。」共大小八面鏡於,交付與磨鏡老叟,教他磨。當下絆在坐架上,使了水銀,那消頓飯之間,都凈磨的耀眼爭光。婦人拿在手內,對照花容,猶如一汪秋水相似。有詩為證:

蓮萼菱花共照臨,風吹影動碧沉沉。一池秋水芙蓉現,好似娥傍月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