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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880 字 2021-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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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後晌時分,月娘放桌兒炕屋里,請眾堂客並三個姑子坐的。又在明間內放八仙桌兒,鋪著火盆擺下案酒,與孟玉樓上壽。不一時,瓊漿滿泛,玉高擎,孟玉樓打扮的粉妝玉琢,先與西門慶遞了酒,然後與眾姊妹敘禮,安席而坐。陳敬濟和大姐又與玉樓上壽,行畢禮,就在旁邊坐下。廚下壽面點心添換,一齊拿上來。眾人才吃酒,只見來安拿進盒兒來說:「應保送人情來了。」西門慶叫月娘收了,就教來安:「送應二娘帖兒去,就請你應二爹和大舅來坐坐。我曉的他娘子兒,明日也是不來,請你二爹來坐坐罷,改日回人情與他就是了。」來安拿帖兒同應保去了。西門慶坐在上面,不覺想起去年玉樓上壽還有李大姐,今日妻妾五個,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酸,眼中落淚。

不一時,李銘和兩個小優兒進來了。月娘吩咐:「你會唱『比翼成連理』不會?」韓佐道:「小的記得。」才待拿起樂器來彈唱,被西門慶叫近前,吩咐:「你唱一套『憶吹簫』我聽罷。」兩個小優連忙改調唱《集賢賓》「憶吹簫,玉人何處也。」唱了一回,唱到「他為我褪湘裙杜鵑花上血」,潘金蓮見唱此詞,就知西門慶念思李瓶兒之意。及唱到此句,在席上故意把手放在臉兒上,這點兒那點兒羞他,說道:「孩兒,那里豬八戒走在冷鋪中坐著──你怎的丑的沒對兒!一個後婚老婆,又不是女兒,那里討『杜鵑花上血』來?好個沒羞的行貨子!」西門慶道:「怪奴才,聽唱罷么,我那里曉得什么。單管胡枝扯葉的。」只見兩個小優又唱到:「一個相府內懷春女,忽剌八拋去也。我怎肯恁隨邪,又去把牆花亂折!」那西門慶只顧低著頭留心細聽。須臾唱畢,這潘金蓮就不憤他,兩個在席上只顧拌嘴起來。月娘有些看不上,便道:「六姐,你也耐煩,兩個只顧強什么?楊姑奶奶和他大妗子丟在屋里,冷清清的,沒個人兒陪他,你每著兩個進去陪他坐坐兒,我就來。」當下金蓮和李嬌兒就往房里去了。

不一時,只見來安來說:「應二娘帖兒送到了。二爹來了,大舅便來。」西門慶道:「你對過請溫師父來坐坐。」因對月娘說:「你吩咐廚下拿菜出來,我前邊陪他坐去。」又叫李銘:「你往前邊唱罷。」李銘即跟著西門慶出來,到西廂房內陪伯爵坐的。又謝他人情:「明日請令正好歹來走走。」伯爵道:「他怕不得來,家下沒人。」良久,溫秀才到,作揖坐下。伯爵舉手道:「早晨多有累老先生。」溫秀才道:「豈敢。」吳大舅也到了,相見讓位畢,一面琴童兒秉燭來,四人圍暖爐坐定。來安拿春盛案酒擺在桌上。伯爵燈下看見西門慶白綾襖子上,罩著青緞五彩飛魚蟒衣,張牙舞爪,頭角崢嶸,揚須鼓鬣,金碧掩映,蟠在身上,唬了一跳,問:「哥,這衣服是那里的?」西門慶便立起身來,笑道:「你每瞧瞧,猜是那里的?」伯爵道:「俺每如何猜得著。」西門慶道:「此是東京何太監送我的。我在他家吃酒,因害冷,他拿出這件衣服與我披。這是飛魚,因朝廷另賜了他蟒龍玉帶,他不穿這件,就送我了。此是一個大分上。」伯爵極口誇道:「這花衣服,少說也值幾個錢兒。此是哥的先兆,到明日高轉做到都督上,愁沒玉帶蟒衣?何況飛魚!只怕穿過界兒去哩!」說著,琴童安放鍾箸,拿酒上來。李銘在面前彈唱。伯爵道:「也該進去與三嫂遞杯酒兒才好,如何就吃酒?」西門慶道:「我兒,你既有孝順之心,往後邊與三嫂磕個頭兒就是了,說他怎的?」伯爵道:「磕頭到不打緊,只怕惹人議論我做大不尊,到不如你替我磕個兒罷。」被西門慶向他頭上打了一下,罵道:「你這狗才,單管恁沒大小!」伯爵道:「有大小到不教孩兒們打了。」兩個戲說了一回,琴童拿將壽面來,西門慶讓他三人吃。自己因在後邊吃了,就遞與李銘吃。那李銘吃了,又上來彈唱。伯爵叫吳大舅:「吩咐曲兒叫他唱。」大舅道:「不要索落他,隨他揀熟的唱罷。」西門慶道:「大舅好聽《瓦盆兒》這一套。」一面令琴童斟上酒,李銘於是箏排雁柱,款定冰弦,唱了一套「叫人對景無言,終日減芳容」,下邊去了。只見來安上來稟說:「廚子家去,請問爹,明日叫幾名答應?」西門慶吩咐:「六名廚役、二名茶酒,酒筵共五桌,俱要齊備。」來安應諾去了。吳大舅便問:「姐夫明日請甚么人?」西門慶悉把安郎中作東請蔡九知府說了。吳大舅道:「既明日大巡在姐夫這里吃酒,又好了。」西門慶道:「怎的說?」吳大舅道:「還是我修倉的事,要在大巡手里題本,望姐夫明日說說,教他青目青目,到年終考滿之時保舉一二,就是姐夫情分。」西門慶道:「這不打緊。大舅明日寫個履歷揭帖來,等我取便和他說。」大舅連忙下來打恭。伯爵道:「老舅,你老人家放心,你是個都根主子,不替你老人家說,再替誰說?管情消不得吹噓之力,一箭就上垛。」前邊吃酒到二更時分散了,西門慶打發李銘等出門,就吩咐:「明日俱早來伺候。」李銘等應諾去了。小廝收進家伙,上房內擠著一屋里人,聽見前邊散了,都往那房里去了。

卻說金蓮,只說往他屋里去,慌的往外走不迭。不想西門慶進儀門來了,他便藏在影壁邊黑影兒里,看著西門慶進入上房,悄悄走來窗下聽覷。只見玉簫站在堂屋門首,說道:「五娘怎的不進去?」又問:「姥姥怎的不見?」金蓮道:「老行貨子,他害身上疼,往房里睡去了。」良久,只聽月娘問道:「你今日怎的叫恁兩個新小王八子?唱又不會唱,只一味『三弄梅花』。」玉樓道:「只你臨了教他唱『鴛鴦浦蓮開』,他才依了你唱。好兩個猾小王八子,不知叫什么名字,一日在這里只是頑。」西門慶道:「一個叫韓佐,一個叫邵謙。」月娘道:「誰曉的他叫什么謙兒李兒!」不防金蓮躡足潛蹤進去,立在暖炕兒背後,忽說道:「你問他?正經姐姐吩咐的曲兒不叫他唱,平白胡枝扯葉的教他唱什么『憶吹簫』,支使的小王八子亂騰騰的,不知依那個的是。」玉樓「噦」了一聲,扭回頭看見是金蓮,便道:「這個六丫頭,你在那里來?猛可說出話來,倒唬我一跳。單愛行鬼路兒。你從多咱走在我背後?」小玉道:「五娘在三娘背後,好少一回兒。」金蓮點著頭兒向西門慶道:「哥兒,你膿著些兒罷了。你那小見識兒,只說人不知道。他是甚『相府中懷春女』?他和我都是一般的後婚老婆。什么他為你『褪湘裙杜鵑花上血』,三個官唱兩個喏,誰見來?孫小官兒問朱吉,別的都罷了,這個我不敢許。可是你對人說的,自從他死了,好應心的菜兒也沒一碟子兒。沒了王屠,連毛吃豬!你日逐只吃屎哩?俺們便不是上數的,可不著你那心罷了。一個大姐姐這般當家立紀,也扶持不過你來,可可兒只是他好。他死,你怎的不拉住他?當初沒他來時,你怎的過來?如今就是諸般兒稱不上你的心了。題起他來,就疼的你這心里格地地的!拿別人當他,借汁兒下面,也喜歡的你要不的。只他那屋里水好吃么?」月娘道:「好六姐,常言道:好人不長壽,禍害一千年。自古鏇的不圓砍的圓。你我本等是遲貨,應不上他的心,隨他說去罷了。」金蓮道:「不是咱不說他,他說出來的話灰人的心。只說人憤不過他。」那西門慶只是笑,罵道:「怪小淫婦兒,胡說了你,我在那里說這個話來?」金蓮道:「還是請黃內官那日,你沒對著應二和溫蠻子說?怪不的你老婆都死絕了,就是當初有他在,也不怎么的。到明日再扶一個起來,和他做對兒就是了。賊沒廉恥撒根基的貨!」說的西門慶急了,跳起來,趕著拿靴腳踢他,那婦人奪門一溜煙跑了。

這西門慶趕出去不見他,只見春梅站在上房門首,就一手搭伏春梅肩背往前邊來。月娘見他醉了,巴不的打發他前邊去睡,要聽三個姑子宣卷。於是教小玉打個燈籠,送他前邊去。金蓮和玉簫站在穿廊下黑影中,西門慶沒看見,逕走過去。玉簫向金蓮道:「我猜爹管情向娘屋里去了。」金蓮道:「他醉了,快發訕,由他先睡,等我慢慢進去。」這玉簫便道:「娘,你等等,我取些果子兒捎與姥姥吃去。」於是走到床房內,拿些果子遞與婦人,婦人接的袖了,一直走到他前邊。只見小玉送了回來,說道:「五娘在那邊來?爹好不尋五娘。」

金蓮到房門首,不進去,悄悄向窗眼望里張覷,看見西門慶坐在床上,正摟著春梅做一處頑耍。恐怕攪擾他,連忙走到那邊屋里,將果子交付秋菊。因問:「姥姥睡沒有?」秋菊道:「睡了一大回了。」金蓮囑咐他:「果子好生收在揀妝內。」又復往後邊來。只見月娘、李嬌兒、孟玉樓、西門大姐、大妗子、楊姑娘,並三個姑子帶兩個小姑子,坐了一屋里人。薛姑子便盤膝坐在月娘炕上,當中放著一張炕桌兒,炷了香,眾人都圍著他,聽他說佛法。只見金蓮笑掀簾子進來,月娘道:「你惹下禍來,他往屋里尋你去了。你不打發他睡,如何又來了?我還愁他到屋里要打你。」金蓮笑道:「你問他敢打我不敢?」月娘道:「你頭里話出來的忒緊了,他有酒的人,一時激得惱了,不打你打狗不成?俺每倒替你捏兩把汗,原來你到這等潑皮。」金蓮道:「他就惱,我也不怕他,看不上那三等兒九做的。正經姐姐吩咐的曲兒不教唱,且東溝犁西溝耙,唱他的心事。就是今日孟三姐的好日子,也不該唱這離別之詞。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偏有那些佯慈悲假孝順,我是看不上。」大妗子道:「你姐妹每亂了這一回,我還不知因為什么來。姑夫好好的進來坐著,怎的又出去了?」月娘道:「大妗子,你還不知道,那一個因想起李大姐來,說年時孟三姐生日還有他,今年就沒他,落了幾點眼淚,教小優兒唱了一套『憶吹簫,玉人兒何處也』。這一個就不憤他唱這詞,剛才搶白了他爹幾句。搶白的那個急了,趕著踢打,這賊就走了。」楊姑娘道:「我的姐姐,你隨官人教他唱罷了,又搶白他怎的?想必每常見姐姐每都全全兒的,今日只不見了李家姐姐,漢子的心怎么不慘切個兒。」孟玉樓道:「好奶奶,若是我每,誰嗔他唱!俺這六姐姐平昔曉的曲子里滋味,見那個誇死了的李大姐,比古人那個不如他,又怎的兩個相交情厚,又怎么山盟海誓,你為我,我為你。這個牢成的又不服氣,只顧拿言語搶白他,整廝亂了這半日。」楊姑娘道:「我的姐姐,原來這等聰明!」月娘道:「他什么曲兒不知道!但題起頭兒,就知尾兒。象我每叫唱老婆和小優兒來,只曉的唱出來就罷了。偏他又說那一段兒唱的不是了,那一句兒唱的差了,又那一節兒稍了。但是他爹說出個曲兒來,就和他白搽白亂,必須搽惱了才罷。」孟玉樓在旁邊戲道:「姑奶奶你不知,我三四胎兒只存了這個丫頭子,這般精靈古怪的。」金蓮笑向他打了一下,說道:「我到替你爭氣,你到沒規矩起來了。」楊姑娘道:「姐姐,你今後讓官人一句兒罷。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相隨百步也有個徘徊之意。一個熱突突人兒,指頭兒似的少了一個,有個不想不疼不題念的?」金蓮道:「想怎不想,也有個常時兒。一般都是你的老婆,做什么抬一個滅一個?只嗔俺們不替他戴孝,他又不是婆婆,胡亂戴過斷七罷了,只顧戴幾時?」楊姑娘道:「姐姐每見一半不見一半兒罷。」大妗子道:「好快!斷七過了,這一向又早百日來了。」楊姑娘問:「幾時是百日?」月娘道:「早哩,臘月二十六日。」王姑子道:「少不的念個經兒。」月娘道:「挨年近節,念什么經!他爹只好過年念罷了。」說著,只見小玉拿上一道茶來,每人一盞。

須臾吃畢。月娘洗手,向爐中炷了香,聽薛姑子講說佛法。薛姑子就先宣念偈言,講了一段五戒禪師破戒戲紅蓮女子,轉世為東坡佛印的佛法。講說了良久方罷。只見玉樓房中蘭香,拿了兩方盒細巧素菜果碟、茶食點心來,收了香爐,擺在桌上。又是一壺茶,與眾人陪三個師父吃了。然後又拿葷下飯來,打開一壇麻姑酒,眾人圍爐吃酒。月娘便與大妗子擲色搶紅。金蓮便與李嬌兒猜枚,玉簫在旁邊斟酒,便替金蓮打桌底下轉子兒。須臾把李嬌兒贏了數杯。玉樓道:「等我和你猜,你只顧贏他罷。」卻要金蓮拿出手來,不許褪在袖子里,又不許玉簫近前。一連反贏了金蓮幾大鍾。

金蓮坐不住,去了。到前邊叫了半日,角門才開,只見秋菊揉眼。婦人罵道:「賊奴才,你睡來?」秋菊道:「我沒睡。」婦人道:「見睡起來,你哄我。你到自在,就不說往後來接我接兒去。」因問:「你爹睡了?」秋菊道:「爹睡了這一日了。」婦人走到炕房里,摟起裙子來就在炕上烤火。婦人要茶吃,秋菊連忙傾了一盞茶來。婦人道:「賊奴才,好干凈手兒,我不吃這陳茶,熬的怪泛湯氣。你叫春梅來,叫他另拿小銚兒頓些好甜水茶兒,多著些茶葉,頓的苦艷艷我吃。」秋菊道:「他在那邊床房里睡哩,等我叫他來。」婦人道:「你休叫他,且教他睡罷。」這秋菊不依,走在那邊屋里,見春梅歪在西門慶腳頭睡得正好。被他搖推醒了,道:「娘來了,要吃茶,你還不起來哩。」這春梅噦他一口,罵道:「見鬼的奴才,娘來了罷了,平白唬人剌剌的!」一面起來,慢條廝禮、撒腰拉褲走來見婦人,只顧倚著炕兒揉眼。婦人反罵秋菊:「恁奴才,你睡的甜甜兒的,把你叫醒了。」因叫他:「你頭上汗巾子跳上去了,還不往下扯扯哩。」又問:「你耳朵上墜子怎的只戴著一只?」這春梅摸了摸,果然只有一只。便點燈往那邊床上尋去,尋不見。良久,不想落在那腳踏板上,拾起來。婦人問:「在那里來?」春梅道:「都是他失驚打怪叫我起來,吃帳鉤子抓下來了,才在踏板上拾起來。」婦人道:「我那等說著,他還只當叫起你來。」春梅道:「他說娘要茶吃來。」婦人道:「我要吃口茶兒,嫌他那手不干凈。」這春梅連忙舀了一小銚子水,坐在火上,使他撾了些炭在火內,須臾就是茶湯。滌盞干凈,濃濃的點上去,遞與婦人。婦人問春梅:「你爹睡下多大回了?」春梅道:「我打發睡了這一日了。問娘來,我說娘在後邊還未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