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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655 字 2021-01-13

卻說潘姥姥到那邊屋里,如意、迎春讓他熱炕上坐著。先是姥姥看明間內靈前,供擺著許多獅仙五老定勝桌,旁邊掛著他影,因向前道了個問訊,說道:「姐姐好處生天去了。」進來坐在炕上,向如意兒、迎春道:「你娘勾了。官人這等費心追薦,受這般大供養,勾了。他是有福的。」如意兒道:「前日娘的生日,請姥姥,怎的不來?門外花大妗子和大妗子都在這里來,十二個道士念經,好不大吹大打,揚幡道場,水火煉度,晚上才去了。」潘姥姥道:「幫年逼節,丟著個孩子在家,我來家中沒人,所以就不曾來。今日你楊姑娘怎的不見?」如意兒道:「姥姥還不知道,楊姑娘老病死了,從年里俺娘念經就沒來,俺娘們都往北邊與他上祭去來。」潘姥姥道:「可傷,他大如我,我還不曉的他老人家沒了。嗔道今日怎的不見他。」說了一回,如意兒道:「姥姥,有鍾甜酒兒,你老人家用些兒。」一面叫:「迎春姐,你放小卓兒在炕上,篩甜酒與姥姥吃杯。」不一時取到。飲酒之間,婆子又題起李瓶兒來:「你娘好人,有仁義的姐姐,熱心腸兒。我但來這里,沒曾把我老娘當外人看承,一到就是熱茶熱水與我吃,還只恨我不吃。晚間和我坐著說話兒,我臨家去,好歹包些甚么兒與我拿了去,再不曾空了我。不瞞你姐姐每說,我身上穿的這披襖兒,還是你娘與我的。正經我那冤家,半分折針兒也迸不出來與我。我老身不打誑語,阿彌陀佛,水米不打牙。他若肯與我一個錢兒,我滴了眼睛在地。你娘與了我些甚么兒,他還說我小眼薄皮,愛人家的東西。想今日為轎子錢,你大包家拿著銀子,就替老身出幾分便怎的?咬定牙兒只說沒有,到教後邊西房里姐姐,拿出一錢銀子來,打發抬轎的去了。歸到屋里,還數落了我一頓,到明日有轎子錢,便教我來,沒轎子錢,休叫我上門走。我這去了不來了。來到這里沒的受他的氣。隨他去,有天下人心狠,不似俺這短壽命。姐姐你每聽著我說,老身若死了,他到明日不聽人說,還不知怎么收成結果哩!想著你從七歲沒了老子,我怎的守你到如今,從小兒交你做針指,往余秀才家上女學去,替你怎么纏手纏腳兒的,你天生就是這等聰明伶俐,到得這步田地?他把娘喝過來斷過去,不看一眼兒。」如意兒道:「原來五娘從小兒上學來,嗔道恁題起來就會識字深。」潘姥姥道:「他七歲兒上女學,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寫過,甚么詩詞歌賦唱本上字不認的!」

正說著,只見打的角門子響,如意兒道:「是誰叫門?」使綉春:「你瞧瞧去。」那綉春走來說:「是春梅姐姐來了。」如意兒連忙捏了潘姥姥一把手,就說道:「姥姥悄悄的,春梅來了。」潘姥姥道:「老身知道他與我那冤家一條腿兒。」只見春梅進來,見眾人陪著潘姥姥吃酒,說道:「我來瞧瞧姥姥來了。」如意兒讓他坐,這春梅把裙子摟起,一屁股坐在炕上。迎春便挨著他坐,如意坐在右邊炕頭上,潘姥姥坐在當中。因問:「你爹和你娘睡了不曾?」春梅道:「剛才打發他兩個睡下了。我來這邊瞧瞧姥姥,有幾樣菜兒,一壺兒酒,取過來和姥姥坐的。」因央及綉春:「你那邊教秋菊掇了來,我已是攢下了。」綉春去了,不一時,秋菊用盒兒掇著菜兒,綉春提了一錫壺金華酒來。春梅分付秋菊:「你往房里看去,若叫我,來這里對我說。」秋菊去了。一面擺酒在炕卓上,都是燒鴨、火腿、海味之類,堆滿春台。綉春關上角門,走進在旁邊陪坐,於是篩上酒來。春梅先遞了一鍾與潘姥姥,然後遞如意兒與迎春、綉春。又將護衣碟兒內,每樣揀出,遞與姥姥眾人吃,說道:「姥姥,這個都是整菜,你用些兒。」那婆子道:「我的姐姐,我老身吃。」因說道:「就是你娘,從來也沒費恁個心兒,管待我管待兒。姐姐,你倒有惜孤愛老的心,你到明日管情一步好一步。敢是俺那冤家,沒人心沒人義,幾遍為他心齷齪,我也勸他,就扛的我失了色。今日早是姐姐你看著,我來你家討冷飯來了,你下老實那等扛我!」春梅道:「姥姥,罷,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是爭強不伏弱的性兒。比不的六娘,銀錢自有,他本等手里沒錢,你只說他不與你。別人不知道,我知道。想俺爹雖是有的銀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兒也不看他的。若遇著買花兒東西,明公正義問他要。不恁瞞瞞藏藏的,教人看小了他,怎么張著嘴兒說人!他本沒錢,姥姥怪他,就虧了他了。莫不我護他?也要個公道。」如意兒道:「錯怪了五娘。自古親兒骨肉,五娘有錢,不孝順姥姥,再與誰?常言道,要打看娘面,千朵桃花一樹兒生,到明日你老人家黃金入櫃,五娘他也沒個貼皮貼肉的親戚,就如死了俺娘樣兒。」婆子道:「我有今年沒明年,知道今日死明日死?我也不怪他。」春梅見婆子吃了兩鍾酒,韶刀上來,便叫迎春:「二姐,你拿骰盆兒來,咱每擲個骰兒,搶紅耍子兒罷。」不一時,取了四十個骰兒的骰盆來。春梅先與如意兒擲,擲了一回,又與迎春擲,都是賭大鍾子。你一盞,我一鍾。須臾,竹葉穿心,桃花上臉,把一錫瓶酒吃的罄凈。迎春又拿上半壇麻姑酒來,也都吃了。約莫到二更時分,那潘姥姥老人家熬不的,又早前靠後仰,打起盹來,方才散了。

春梅便歸這邊來,推了推角門,開著,進入院內。只見秋菊正在明間板壁縫兒內,倚著春凳兒,聽他兩個在屋里行房,怎的作聲喚,口中呼叫甚么。正聽在熱鬧,不防春梅走到根前,向他腮頰上盡力打了個耳刮子,罵道:「賊少死的囚奴,你平白在這里聽甚么?」打的秋菊睜睜的,說道:「我這里打盹,誰聽甚么來,你就打我?」不想房里婦人聽見,便問春梅,他和誰說話。春梅道:「沒有人,我使他關門,他不動。」於是替他摭過了。秋菊揉著眼,關上房門。春梅走到炕上,摘頭睡了。正是:

有意留殘景,杜宇無情戀晚暉。

一宿晚景題過。次日,潘金蓮生日,有傅伙計、甘伙計、賁四娘子、崔本媳婦、段大姐、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吳二妗子,都在這里。西門慶約會吳大舅、應伯爵,整衣冠,尊瞻視,騎馬喝道,往何千戶家赴席。那日也有許多官客,四個唱的,一起雜耍,周守備同席飲酒。至晚回家,就在前邊和如意兒歇了。

到初十日,發貼兒請眾官娘子吃酒,月娘便問西門慶說:「趁著十二日看燈酒,把門外的孟大姨和俺大姐,也帶著請來坐坐,省的教他知道惱,請人不請他。」西門慶道:「早是你說。」分付陳敬濟:「再寫兩個貼,差琴童兒請去。」這潘金蓮在旁,聽著多心,走到屋里,一面攛掇潘姥姥就要起身。月娘道:「姥姥你慌去怎的?再消住一日兒是的。」金蓮道:「姐姐,大正月里,他家里丟著孩子,沒人看,教他去罷。」慌的月娘裝了兩個盒子點心茶食,又與了他一錢轎子錢,管待打發去了。金蓮因對著李嬌兒說:「他明日請他有錢的大姨兒來看燈吃酒,一個老行貨子,觀眉觀眼的,不打發去了,平白教他在屋里做甚么?待要說是客人,沒好衣服穿。待要說是燒火的媽媽子,又不像。倒沒的教我惹氣。」因西門慶使玳安兒送了兩個請書兒,往招宣府,一個請林太太,一個請王三官兒娘子黃氏。又使他院中早叫李桂兒、吳銀兒、鄭愛月兒、洪四兒四個唱的,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不想那日賁四從東京來家,梳洗頭臉,打選衣帽齊整,來見西門慶磕頭。遞上夏指揮回書。西門慶問道:「你如何這些時不來?」賁四具言在京感冒打寒一節,「直到正月初二日,才收拾起身回來,夏老爹多上覆老爹,多承看顧。」西門慶照舊還把鑰匙教與他管絨線鋪。另打開一間,教吳二舅開鋪子賣綢絹,到明日松江貨舡到,都卸在獅子街房內,同來保發賣。且叫賁四叫花兒匠在家攢造兩架煙火,十二日要放與堂客看。

只見應伯爵領了李三見西門慶,先道外面承攜之事。坐下吃畢茶,方才說起:「李三哥今有一宗買賣與你說,你做不做?」西門慶道:「甚么買賣?」李三道:「你東京行下文書,天下十三省,每省要幾萬兩銀子的古器。咱這東平府,坐派著二萬兩,批文在巡按處,還未下來。如今大街上張二官府,破二百兩銀子干這宗批要做,都看有一萬兩銀子尋。小人會了二叔,敬來對老爹說。老爹若做,張二官府拿出五千兩來,老爹拿出五千兩來,兩家合著做這宗買賣。左右沒人,這邊是二叔和小人與黃四哥,他那邊還有兩個伙計,二分八利錢。未知老爹意下何如?」西門慶問道:「是甚么古器?」李三道:「老爹還不知,如今朝廷皇城內新蓋的艮岳,改為壽岳,上面起蓋許多亭台殿閣,又建上清寶宮、會真堂、璇神殿,又是安妃娘娘梳妝閣,都用著這珍禽奇獸,周彝商鼎,漢篆秦爐,宣王石鼓,歷代銅,仙人掌承露盤,並希世古董玩器擺設,好不大興工程,好少錢糧!」西門慶聽了,說道:「比是我與人家打伙而做,不如我自家做了罷,敢量我拿不出這一二萬銀子來?」李三道:「得老爹全做又好了,俺每就瞞著他那邊了。左右這邊二叔和俺每兩個,再沒人。」伯爵道:「哥,家里還添個人兒不添?」西門慶道:「到根前再添上賁四,替你們走跳就是了。」西門慶又問道:「批文在那里?」李三道:「還在巡按上邊,沒發下來哩。」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差人寫封書,封些禮,問宋松原討將來就是了。」李三道:「老爹若討去,不可遲滯,自古兵貴神速,先下米的先吃飯,誠恐遲了,行到府里。吃別人家干的去了。」西門慶笑道:「不怕他,就行到府里,我也還教宋松原拿回去。就是胡府尹,我也認的。」於是留李三、伯爵同吃了飯,約會:「我如今就寫書,明日差小價去。」李三道:「又一件,宋老爹如今按院不在這里了,從前日起身往兗州府盤查去了。」西門慶道:「你明日就同小價往兗州府走遭。」李三道:「不打緊,等我去,來回破五六日罷了。老爹差那位管家,等我會下,有了書,教他往我那里歇,明日我同他好早起身。」西門慶道:「別人你宋老爹不信的,他常喜的是春鴻,叫春鴻、來爵兩個去罷。」於是叫他二人到面前,會了李三,晚夕往他家宿歇。伯爵道:「這等才好,事要早干,高材疾足者先得之。」於是與李三吃畢飯,告辭而去。西門慶隨即教陳敬濟寫了書,又封了十兩葉子黃金在書帕內,與春鴻、來爵二人。分付:「路上仔細,若討了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