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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485 字 2021-01-13

次日,傅伙計早辰進後邊,見月娘把前事具訴一遍,哭哭啼啼,要告辭家去,交割帳目,不做買賣了。月娘便勸道:「伙計,你只安心做買賣,休要理那潑才料,如臭屎一般丟著他。當初你家為官事投到俺家來權住著,有甚金銀財寶?也只是大姐幾件妝奩,隨身箱籠。你家老子便躲上東京去了,那時恐怕小人不足,教俺家晝夜耽心。你來時才十六七歲,黃毛團兒也一般。也虧在丈人家養活了這幾年,調理的諸般買賣兒都會。今日翅膀毛兒干了,反恩將仇報,一掃帚掃的光光的。小孩兒家說話欺心,恁沒天理,到明日只天照看他!伙計,你自安心做你買賣,休理他便了。他自然也羞。」一面把傅伙計安撫住了不題。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印了鋪擠著一屋里人贖討東西。只見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送了一壺茶來與傅伙計吃,放在桌上。孝哥兒在奶子懷里,哇哇的只管哭。這陳敬濟對著那些人,作耍當真說道:「我的哥哥,乖乖兒,你休哭了。」向眾人說:「這孩子倒相我養的,依我說話,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那些人就呆了。如意兒說:「姐夫,你說的好妙話兒,越發叫起兒來了,看我進房里說不說。」這陳敬濟趕上踢了奶子兩腳,戲罵道:「怪賊邋遢,你說不是!我且踢個響屁股兒著。」那奶子抱孩子走到後邊,如此這般向月娘哭說:「姐夫對眾人將哥兒這般言語發出來。」這月娘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正在鏡台邊梳著頭,半日說不出話來,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但見:

荊山玉損,可惜西門慶正室夫妻;寶鑒花殘,枉費九十日東君匹配。花容掩淡,猶如西園芍葯倚朱欄;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來入定。小園昨日春風急,吹折江梅就地花。

慌了小玉,叫將家中大小,扶起月娘來炕上坐的。孫雪娥跳上炕,撅救了半日,舀姜湯灌下去,半日蘇醒過來。月娘氣堵心胸,只是哽咽,哭不出聲來。奶子如意兒對孟玉樓、孫雪娥,將敬濟對眾人將哥兒戲言之事,說了一遍:「我好意說他,又趕著我踢了兩腳,把我也氣的發昏在這里。」雪娥扶著月娘,待的眾人散去,悄悄在房中對月娘說:「娘也不消生氣,氣的你有些好歹,越發不好了。這小廝因賣了春梅,不得與潘家那淫婦弄手腳,才發出話來。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賣出田一般,咱顧不得他這許多。常言養蝦蟆得水蠱兒病,只顧教那小廝在家里做甚么!明日哄賺進後邊,下老實打與他一頓,即時趕離門,教他家去。然後叫將王媽媽子來,把那淫婦教他領了去,變賣嫁人,如同狗臭尿,掠將出去,一天事都沒了。平空留著他在家里做甚么!到明日,沒的把咱們也扯下水去了。」月娘道:「你說的也是。」當下計議已定了。

到次日,飯時已後,月娘埋伏了丫鬟媳婦七八個人,各拿短棍棒槌。使小廝來安兒請進陳敬濟來後邊,只推說話。把儀門關了,教他當面跪下,問他:「你知罪么?」那陳敬濟也不跪,轉把臉兒高揚,佯佯不采。月娘大怒,於是率領雪娥並來興兒媳婦、來昭妻一丈青、中秋兒、小玉、綉春眾婦人,七手八腳,按在地下,拿棒槌短棍打了一頓。西門大姐走過一邊,也不來救。打的這小伙兒急了,把褲子脫了,露出那直豎一條棍來。唬的眾婦人看見,卻丟下棍棒亂跑了。月娘又是那惱,又是那笑,口里罵道:「好個沒根基的王八羔子!」敬濟口中不言,心中暗道:「若不是我這個法兒,怎得脫身。」於是扒起來,一手兜著褲子,往前走了。月娘隨令小廝跟隨,教他算帳,交與傅伙計。敬濟自知也立腳不定,一面收拾衣服鋪蓋,也不作辭,使性兒一直出離西門慶家,徑往他母舅張團練家,他舊房子自住去了。正是:

唯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潘金蓮在房中,聽見打了陳敬濟,趕離出門去了,越發憂上加憂,悶上添悶。一日,月娘聽信雪娥之言,使玳安兒去叫了王婆來。那王婆自從他兒子王潮跟淮上客人,拐了起車的一百兩銀子來家,得其發跡,也不賣茶了,買了兩個驢兒,安了盤磨,一張羅櫃,開起磨房來。聽見西門慶宅里叫他,連忙穿衣就走,到路上問玳安說:「我的哥哥,幾時沒見你,又早籠起頭去了,有了媳婦兒不曾?」玳安道:「還不曾有哩。」王婆子道:「你爹沒了,你家誰人請我做甚么?莫不是你五娘養了兒子了,請我去抱腰?」玳安道:「俺五娘倒沒養兒子,倒養了女婿。俺大娘請你老人家,領他出來嫁人。」王婆子道:「天么,天么,你看么!我說這淫婦,死了你爹,怎守的住。只當狗改不了吃屎,就弄磣兒來了。就是你家大姐那女婿子?他姓甚么?」玳安道:「他姓陳,名喚陳敬濟。」王婆子道:「想著去年,我為何老九的事,去央煩你爹。到宅內,你爹不在,賊淫婦他就沒留我房里坐坐兒,折針也迸不出個來,只叫丫頭倒一鍾清茶我吃了,出來了。我只道千年萬歲在他家,如何今日也還出來!好個浪蹄子淫婦,休說我是你個媒王,替你作成了恁好人家,就是閑人進去,也不該那等大意。」玳安道:「為他和俺姐夫在家里炒嚷作亂,昨日差些兒沒把俺大娘氣殺了哩。俺姐夫已是打發出去了,只有他老人家,如今教你領他去哩。」王婆子道:「他原是轎兒來,少不得還叫頂轎子。他也有個箱籠來,這里少不的也與他個箱子兒。」玳安道:「這個少不的,俺大娘自有個處。」

兩個說話間,到了門首。進入月娘房里,道了萬福坐下,丫鬟拿茶吃了。月娘便道:「老王,無事不請你來。」悉把潘金蓮如此這般,上項說了一遍:「今來是是非人,去是非者。一客不煩二王,還起動你領他出去,或聘嫁,或打發,叫他吃自在飯去罷。我男子漢已是沒了,招攬不過這些人來。說不的當初死鬼為他丟了許多錢底那話了,就打他恁個人兒也有。如今隨你聘嫁,多少兒交得來,我替他爹念個經兒,也是一場勾當。」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這錢的?只要把禍害離了門就是了。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罷。又一件,他當初有個箱籠兒,有頂轎兒來,也少不的與他頂轎兒坐了去。」月娘道:「箱子與他一個,轎子不容他坐。」小玉道:「俺奶奶氣頭上便是這等說,到臨岐,少不的雇頂轎兒。不然街坊人家看著,拋頭露面的,不吃人笑話?」月娘不言語了,一面使丫鬟綉春,前邊叫金蓮來。

這金蓮一見王婆子在房里,就睜了,向前道了萬福,坐下。王婆子開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剛才大娘說,教我今日領你出去哩。」金蓮道:「我漢子死了多少時兒,我為下甚么非,作下甚么歹來?如何平空打發我出去?」王婆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啞裝聾!自古蛇鑽窟窿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兒,各人心里明。金蓮你休呆里撒奸,說長道短,我手里使不的巧語花言,幫閑鑽懶。自古沒個不散的筵席,出頭椽兒先朽爛,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蒼蠅不鑽沒縫兒蛋,你休把養漢當飯,我如今要打發你上陽關。」金蓮見勢頭不好,料難久住,便也發話道:「你打人休打臉,罵人休揭短!有勢休要使盡了,趕人不可趕上。我在你家做老婆,也不是一日兒,怎聽奴才淫婦戳舌,便這樣絕情絕義的打發我出去!我去不打緊,只要大家硬氣,守到老沒個破字兒才好。」當下金蓮與月娘亂了一回。月娘到他房中,打點與了他兩個箱子,一張抽替桌兒,四套衣服,幾件釵梳簪環,一床被褥。其余他穿的鞋腳,都填在箱內。把秋菊叫到後邊來,一把鎖就把房門鎖了。金蓮穿上衣服,拜辭月娘,在西門慶靈前大哭了一回。又走到孟玉樓房中,也是姊妹相處一場,一旦分離,兩個落了一回眼淚。玉樓瞞著月娘,悄悄與了他一對金碗簪子,一套翠藍段襖、紅裙子,說道:「六姐,奴與你離多會少了,你看個好人家,往前進了罷。自古道,千里長篷,也沒個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個人來對我說聲,奴往那里去,順便到你那里看你去,也是姐妹情腸。」於是灑淚而別。臨出門,小玉送金蓮,悄悄與了金蓮兩根金頭簪兒。金蓮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點人心兒在我。」王婆又早雇人把箱籠桌子抬的先去了。獨有玉樓、小玉送金蓮到門首,坐了轎子才回。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共生離。

卻說金蓮到王婆家,王婆安插他在里間,晚夕同他一處睡。他兒子王潮兒,也長成一條大漢,籠起頭去了,還未有妻室,外間支著床睡。這潘金蓮次日依舊打扮,喬眉喬眼在簾下看人。無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畫眼,就是彈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兒斗葉兒、下棋。那王婆自去掃面,喂養驢子,不去管他。朝來暮去,又把王潮兒刮剌上了。晚間等的王婆子睡著了,婦人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間床上,和王潮兒兩個干,搖的床子一片響聲。被王婆子醒來聽見,問那里響。王潮兒道:「是櫃底下貓捕老鼠響。」王婆子睡夢中,喃喃吶吶,口里說道:「只因有這些麩面在屋里,引的這扎心的半夜三更耗爆人,不得睡。」良久,又聽見動旦,搖的床子格支支響,王婆又問那里響。王潮道:「是貓咬老鼠,鑽在炕洞下嚼的響。」婆子側耳,果然聽見貓在炕洞里咬的響,方才不言語了。婦人和小廝干完事,依舊悄悄上炕睡去了。有幾句雙關,說得這老鼠好:

你身軀兒小,膽兒大,嘴兒尖,忒潑皮。見了人藏藏躲躲,耳邊廂叫叫唧唧,攪混人半夜三更不睡。不行正人倫,偏好鑽|穴隙。更有一樁兒不老實,到底改不的偷饞抹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