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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 未知 3886 字 2021-01-13

玉樓見他發話,拿的簪子委是他頭上戴的金頭蓮瓣簪兒:「昔日在花園中不見,怎的落在這短命手里?」恐怕嚷的家下人知道,須臾變作笑吟吟臉兒,走將出來,一把手拉敬濟,說道:「好阻夫,奴斗你耍子,如何就惱起來。」因觀看左右無人,悄悄說:「你既有心,奴亦有意。」兩個不由分說,摟著就親嘴。這陳敬濟把舌頭似蛇吐信子一般,就舒到他口里交他咂,說道:「你叫我聲親親的丈夫,才算你有我之心。」婦人道:「且禁聲,只怕有人聽見。」敬濟悄悄向他說:「我如今治了半船貨,在清江浦等候。你若肯下顧時,如此這般,到晚夕假扮門子,私走出來,跟我上船家去,成其夫婦,有何不可?他一個文職官,怕是非,莫不敢來抓尋你不成?」婦人道:「既然如此,也罷。」約會下:「你今晚在府牆後等著,奴有一包金銀細軟,打牆上系過去,與你接了,然後奴才扮做門子,打門里出來,跟你上船去罷。」看官聽說,正是佳人有意,那怕粉牆高萬丈;紅粉無情,總然共坐隔千山。當時孟玉樓若嫁得個痴蠢之人,不如敬濟,敬濟便下得這個鍬钁著;如今嫁這李衙內,有前程,又且人物風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滿,他又勾你做甚?休說平日又無連手。這個郎君也是合當倒運,就吐實話,泄機與他,倒吃婆娘哄賺了。正是:

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難保不懷毒。

當下二人會下話,這敬濟吃了幾杯酒,告辭回去。李衙內連忙送出府門,陳安跟隨而去。衙內便問婦人:「你兄弟住那里下處?我明日回拜他去,送些嗄程與他。」婦人便說:「那里是我兄弟,他是西門慶家女婿,如此這般,來勾搭要拐我出去。奴已約下他,今晚三更在後牆相等。咱不如將計就計,把他當賊拿下,除其後患如何?」衙內道:「叵耐這廝無端,自古無毒不丈夫,不是我去尋他,他自來送死。」一面走出外邊,叫過左右伴當,心腹快手,如此這般預備去了。這陳敬濟不知機變,至半夜三更,果然帶領家人陳安,來府衙後牆下,以咳嗽為號,只聽牆內玉樓聲音,打牆上掠過一條索子去,那邊系過一大包銀子。原來是庫內拿的二百兩贓罰銀子。這敬濟才待教陳安拿著走,忽聽一陣梆子響,黑影里閃出四五條漢,叫聲:「有賊了!」登時把敬濟連陳安都綁了,稟知李通判,分付:「都且押送牢里去,明日問理。」

原來嚴州府正堂知府姓徐,名喚徐,系陝西臨洮府人氏,庚戌進士,極是個清廉剛正之人。次早升堂,左右排兩行官吏,這李通判上去,畫了公座,庫子呈稟賊情事,帶陳敬濟上去,說:「昨夜至一更時分,有先不知名今知名賊人二名:陳敬濟、陳安,鍬開庫門鎖鑰,偷出贓銀二百兩,越牆而過,致被捉獲,來見老爺。」徐知府喝令:「帶上來!」把陳敬濟並陳安揪采驅擁至當廳跪下。知府見敬濟年少清俊,便問:「這廝是那里人氏?因何來我這府衙公廨,夜晚做賊,偷盜官庫贓銀,有何理說?」那陳敬濟只顧磕頭聲冤。徐知府道:「你做賊如何聲冤?」李通判在旁欠身便道:「老先生不必問他,眼見得贓證明白,何不回刑起來。」徐知府即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板。」李通判道:「人是苦蟲,不打不成。不然,這賊便要展轉。」當下兩邊皂隸,把敬濟、陳安拖番,大板打將下來。這陳敬濟口內只罵:「誰知淫婦孟三兒陷我至此,冤哉!苦哉!」這徐知府終是黃堂出身官人,聽見這一聲,必有緣故,才打到十板上,喝令:「住了,且收下監去,明日再問。」李通判道:「老先生不該發落他,常言『人心似鐵,官法如爐』,從容他一夜不打緊,就翻異口詞。」徐知府道:「無妨,吾自有主意。」當下獄卒把敬濟、陳安押送監中去訖。

這徐知府心中有些疑忌,即喚左右心腹近前,如此這般,下監中探聽敬濟所犯來歷,即便回報。這干事人假扮作犯人,和敬濟晚間在一(木匣)上睡,問其所以:「我看哥哥青春年少,不是做賊的,今日落在此,打屈官司。」敬濟便說:「一言難盡,小人本是清河縣西門慶女婿,這李通判兒子新娶的婦人孟氏,是俺丈人的小,舊與我有奸的。今帶過我家老爺楊戩寄放十箱金銀寶玩之物來他家,我來此間問他索討,反被他如此這般欺負,把我當賊拿了。苦打成招,不得見其天日,是好苦也!」這人聽了,走來退廳告報徐知府。知府道:「如何?我說這人聲冤叫孟氏,必有緣故。」

到次日升堂,官吏兩旁侍立。這徐知府把陳敬濟、陳安提上來,摘了口詞,取了張無事的供狀,喝令釋放。李通判在旁不知,還再三說:「老先生,這廝賊情既的,不可放他。」反被徐知府對佐貳官盡力數說了李通判一頓,說:「我居本府正官,與朝廷干事,不該與你家官報私仇,誣陷平人作賊。你家兒子娶了他丈人西門慶妾孟氏,帶了許多東西,應沒官贓物,金銀箱籠來。他是西門慶女婿,徑來索討前物,你如何假捏賊情,拿他入罪,教我替你家出力?做官養兒養女,也要長大,若是如此,公道何堪?」當廳把李通判數說的滿面羞慚,垂首喪氣而不敢言。陳敬濟與陳安便釋放出去了。良久,徐知府退堂。

這李通判回到本宅,心中十分焦燥。便對夫人大嚷大叫道:「養的好不肖子,今日吃徐知府當堂對眾同僚官吏,盡力數落了我一頓,可不氣殺我也!」夫人慌了,便道:「甚么事?」李通判即把兒子叫到跟前,喝令左右:「拿大板子來,氣殺我也!」說道:「你拿得好賊,他是西門慶女婿。因這婦人帶了許多妝奩、金銀箱籠來,他口口聲聲稱是當朝逆犯楊戩寄放應沒官之物,來問你要。說你假盜出庫中官銀,當賊情拿他。我通一字不知,反被正堂徐知府對眾數說了我這一頓。此是我頭一日官未做,你照顧我的。我要你這不肖子何用?」即令左右雨點般大板子打將下來。可憐打得這李衙內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夫人見打得不像模樣,在旁哭泣勸解。孟玉樓立在後廳角門首,掩淚潛聽。當下打了三十大板,李通判分付左右:「押著衙內,即時與我把婦人打發出門,令他任意改嫁,免惹是非,全我名節。」那李衙內心中怎生舍得離異,只顧在父母跟前啼哭哀告:「寧把兒子打死爹爹跟前,並舍不的婦人。」李通判把衙內用鐵索墩鎖在後堂,不放出去,只要囚禁死他。夫人哭道:「相公,你做官一場,年紀五十余歲,也只落得這點骨血。不爭為這婦人,你囚死他,往後你年老休官,倚靠何人?」李通判道:「不然,他在這里,須帶累我受人氣。」夫人道:「你不容他在此,打發他兩口兒回原籍真定府家去便了。」通判依聽夫人之言,放了衙內,限三日就起身,打點車輛,同婦人歸棗強縣里攻書去了。

卻表陳敬濟與陳安出離嚴州府,到寺中取了行李,徑往清江浦陳二店中來尋楊大郎。陳二說:「他三日前,說你有信來說不得來,他收拾了貨船,起身往家中去了。」這敬濟未信,還向河下去尋船只,撲了個空。說道:「這天殺的,如何不等我來就起身去了!」況新打監中出來,身邊盤纏已無,和陳安不免搭在人船上,把衣衫解當,討吃歸家,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隨行找尋楊大郎,並無蹤跡。那時正值秋暮天氣,樹木凋零,金風搖落,甚是凄涼。有詩八句,單道這秋天行人最苦:

棲棲芰荷枯,葉葉梧桐墜。蛩鳴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細雨濕青林,霜重寒天氣。不見路行人,怎曉秋滋味。

有日敬濟到家。陳定正在門首,看見敬濟來家,衣衫襤褸,面貌黧黑,唬了一跳。接到家中,問貨船到於何處。敬濟氣得半日不言,把嚴州府遭官司一節說了:「多虧正堂徐知府放了我,不然性命難保。今被楊大郎這天殺的,把我貨物不知拐的往那里去了。」先使陳定往他家探聽,他家說還不曾來家。敬濟又親去問了一遭,並沒下落,心中著慌,走入房中。那馮金寶又和西門大姐首南面北,自從敬濟出門,兩個合氣,直到如今。大姐便說:「馮金寶拿著銀子錢,轉與他鴇子去了。他家保兒成日來,瞞藏背掖,打酒買肉,在屋里吃。家中要的沒有,睡到晌午,諸事兒不買,只熬俺們。」馮金寶又說:「大姐成日模草不拈,豎草不動,偷米換燒餅吃。又把煮的腌肉偷在房里,和丫頭元宵兒同吃。」這陳敬濟就信了,反罵大姐:「賊不是才料淫婦,你害饞癆讒痞了,偷米出去換燒餅吃,又和丫頭打伙兒偷肉吃。」把元宵兒打了一頓,把大姐踢了幾腳。這大姐急了,趕著馮金寶兒撞頭,罵道:「好養漢的淫婦!你偷盜的東西與鴇子不值了,到學舌與漢子,說我偷米偷肉,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了,教漢子踢我。我和你這淫婦兌換了罷,要這命做甚么!」這敬濟道:「好淫婦,你換兌他,你還不值他幾個腳指頭兒哩。」也是合當有事,於是一把手采過大姐頭發來,用拳撞腳踢、拐子打,打得大姐鼻口流血,半日蘇醒過來。這敬濟便歸唱的房里睡去了。由著大姐在下邊房里嗚嗚咽咽,只顧哭泣。元宵兒便在外間睡著了。可憐大姐到半夜,用一條索子懸梁自縊身死,亡年二十四歲。

到次日早辰,元宵起來,推里間不開。上房敬濟和馮金寶還在被窩里,使他丫頭重喜兒來叫大姐,要取木盆洗坐腳,只顧推不開。敬濟還罵:「賊淫婦,如何還睡?這咱晚不起來!我這一跺開門進去,把淫婦鬢毛都拔凈了。」重喜兒打窗眼內望里張看,說道:「他起來了,且在房里打秋千耍子兒哩。」又說:「他提偶戲耍子兒哩。」只見元宵瞧了半日,叫道:「爹,不好了,俺娘吊在床頂上吊死了。」這小郎才慌了,和唱的齊起來,跺開房門,向前解卸下來,灌救了半日,那得口氣兒來。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死了。正是:

不知真性歸何處,疑在行雲秋水中。

陳定聽見大姐死了,恐怕連累,先走去報知月娘。月娘聽見大姐吊死了,敬濟娶唱的在家,正是冰厚三尺,不是一日之寒,率領家人小廝、丫鬟媳婦七八口,往他家來。見了大姐屍首吊的直挺挺的,哭喊起來,將敬濟拿住,揪采亂打,渾身錐了眼兒也不計數。唱的馮金寶躲在床底下,采出來,也打了個臭死。把門窗戶壁都打得七零八落,房中床帳妝奩都還搬的去了。歸家請將吳大舅、二舅來商議。大舅說:「姐姐,你趁此時咱家人死了不到官,到明日他過不得日子,還來纏要箱籠。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不如到官處斷開了,庶杜絕後患。」月娘道:「哥見得是。」一面寫了狀子。

次日,月娘親自出官,來到本縣授官廳下,遞上狀去。原來新任知縣姓霍,名大立,湖廣黃岡縣人氏,舉人出身,為人鯁直。聽見系人命重事,即升廳受狀。見狀上寫著:

告狀人吳氏,年三十四歲,系已故千戶西門慶妻。狀告為惡婿欺凌孤孀,聽信娼婦,熬打逼死女命,乞憐究治,以存殘喘事。比有女婿陳敬濟,遭官事投來氏家,潛住數年。平日吃酒行凶,不守本分,打出吊入。氏懼法逐離出門。豈期敬濟懷恨,在家將氏女西門氏,時常熬打,一向含忍。不料伊又娶臨清娼婦馮金寶來家,奪氏女正房居住,聽信唆調,將女百般痛辱熬打,又采去頭發,渾身踢傷,受忍不過,比及將死,於本年八月廿三日三更時分,方才將女上吊縊死。切思敬濟,恃逞凶頑,欺氏孤寡,聲言還要持刀殺害等語,情理難容。乞賜行拘到案,嚴究女死根由,盡法如律。庶凶頑知警,良善得以安生,而死者不為含冤矣。為此具狀上告本縣青天老爺施行。

這霍知縣在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