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短篇作品集第3部分閱讀(2 / 2)

啊,父輩們的礦山,我的礦山

這是離礦山不遠的一個山谷,白天可以看到礦山的煙霧和蒸汽從山後升起,夜里可以看到礦山燦爛的燈火在天空中映出的光暈,礦山的汽笛聲也清晰可聞。現在,劉欣李民生和阿古力站在山谷的中央,看到這里很荒涼,遠處山腳下有一個牧人趕著一群瘦山羊慢慢走過。這個山谷下面,就是劉欣要做地下汽化煤開采試驗的那片孤立的小煤層,這是李明生和地質處的工程師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從地質處資料室那堆積如山的地質資料中找到的。

「這里離主采區較遠,所以地質資料不太詳細。」李民生說。

「我看過你們的資料,從現有資料上看,實驗煤層距大煤層至少有二百米,還是可以的。我們要開始干了」劉欣興奮地說。

「你不是搞煤礦地質專業的,對這方面的實際情況了解更少,我勸你還是慎重一些。再考慮考慮吧」

「不是什么考慮,現在實驗根本不能開始」阿古力說,「我也看過資料,太粗了勘探鑽孔間距太大,還都是六十年代初搞的。應該重新進行勘探,必須確切證明這片煤層是孤立的,實驗才能開始。我和李工搞了一個勘探方案。」

「按這個方案完成勘探需要多長時間還要追加多少投資」

李民生說:「按地質處現有的力量,時間至少一個月。投資沒細算過,估計

怎么也得二百萬左右吧。」

「我們既沒時間也沒錢干這事兒。」

「那就向部里請示」阿古力說。

「部里部里早就有一幫人想砍掉這個項目了上面急於看到結果,我再回去要求延長時間和追加預算,豈不是自投羅網直覺告訴我不會有太大問題的,就算我們冒個小險吧。」

「直覺冒險把這兩個東西用到這件事上劉博士,你知道這是在什么上面動火嗎這還是小險」

「我已經決定了」劉欣斷然地把手一劈,獨自向前走去。

「李工,你怎么不制止這個瘋子我們可是達成過一致看法的」阿古力對李民生質問道。

「我只做自己該做的。」李民生冷冷地說。

山谷里有三百多人在工作,他們中除了物理學家化學家地質學家和采礦工程師外,還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專業人員:有阿古力率領的一支十多人的煤層滅火隊,來自仁丘油田的兩個完整的石油鑽井班,幾名負責建立地下防火帷幕的水工建築工程師和工人。這個工地上,除了幾台高大鑽機和成堆的鑽桿外,還可以看到成堆的袋裝水泥和攪拌機,高壓泥漿泵轟鳴著將水泥漿注入地層中,還有成排的高壓水泵和空氣泵,以及蛛絲般錯綜復雜的各色管道

工程已進行了兩個月,他們已在地下建立了一圈總長兩千多米的灌漿帷幕,把這片小煤層圍了起來。這本是一項水電工程中的技術,用於大壩基礎的防滲,劉欣想到用它建立地下的防火牆,高壓注入的水泥漿在地層中凝固,形成一道地火難以穿透的嚴密屏障。在防火帷幕包圍的區域中,鑽機打出了近百個深孔,每個都直達煤層。每個孔口都連接著一根管道,這根管道又分成三根支管,連接到不同的高壓泵上,可分別向煤層中注入水水蒸氣和壓縮空氣。

最後的一項工作是放「地老鼠」,這是人們對燃燒場傳感器的稱呼。這種由劉欣設計的神奇玩意兒並不像老鼠,倒很像一顆小炮彈。它有二十厘米長,頭部有鑽頭,尾部有驅動輪,當「地老鼠」被放進鑽孔中時,它能憑借鑽頭和驅動輪在地層中鑽進移動上百米,自動移到指定位置;它們都能在高溫高壓下工作,在煤層被點燃後,它們用可穿透地層的次聲波通訊把所在位置的各種參數傳給主控計算機。現在,他們已在這片煤層中放入了上千個「地老鼠」,其中有一半放置在防火帷幕之外,以監測可能透過帷幕的地火。

在一間寬大的帳篷中,劉欣站在一面投影屏幕前,屏幕上顯示出防火帷幕圈,計算機根據收到的信號用閃爍光點標出所有「地老鼠」的位置,它們密密地分布著,整個屏幕看上去像一幅天文星圖。

一切都已就緒,兩根粗大的點火電極被從帷幕圈中央的一個鑽孔中地放下去,電極的電線直接通到劉欣所在的大帳篷中,接到一個有紅色大按鈕的開關上。這時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各就各位,興奮地等待著。

「你最好再考慮一下,劉博士,你干的事太可怕了,你不知道地火的厲害」

阿古力再次對劉欣說。

「好了阿古力,從你到我這兒來的第一天,就到處散布恐慌情緒,還告我的狀,一直告到煤炭部,但公平地說你在這個工程中是做了很大貢獻的,沒有你這一年的工作,我不敢貿然試驗。」

「劉博士,別把地下的魔鬼放出來」

「你覺得我們現在還能放棄」劉欣笑著搖搖頭,然後轉向站在旁邊的李民生。

李民生說:「根據你的吩咐,我們第六遍檢查了所有的地質資料,沒有問題。

昨天晚上我們還在某些敏感處又加了一層帷幕。」他指了指屏幕上帷幕圈外的幾個小線段。

劉欣走到了點火電極的開關前,當把手指放到紅色按鈕上時,他停了一下,閉起了雙眼像在祈禱,他嘴動了動,只有離他最近的李民生聽清了他說的兩個字:

「爸爸」

紅色按鈕按下了,沒有任何聲音和閃光,山谷還是原來的山谷,但在地下深處,在上萬伏的電壓下,點火電極在煤層中迸發出雪亮的高溫電弧。投影屏幕上,放置點火電極的位置出現了一個小紅點,紅點很快擴大,像滴在宣紙上的一滴紅墨水。

劉欣動了一下鼠標,屏幕上換了一個畫面,顯示出計算機根據「地老鼠」發回的信息生成的燃燒場模型,那是一個洋蔥狀的不斷擴大的球體,洋蔥的每一層代表一個等溫層。高壓空氣泵在轟鳴,助燃空氣從多個鑽孔洶涌地注入煤層,燃燒場像一個被吹起的氣球一樣擴大著一小時後,控制計算機啟動了高壓水泵,屏幕上的燃燒場像被針刺破了的氣球一樣,形狀變得扭曲復雜起來,但體積並沒有縮小。

劉欣走出了帳篷,外面太陽已落山,各種機器的轟鳴聲在黑下來山谷中回盪。

三百多人都聚集在外面,他們圍著一個直立的噴口,那噴口有一個油桶粗。人們為劉欣讓開一條路,他走上了噴口下的小平台。平台上已有兩個工人,其中一個看到劉欣到來,便開始旋動噴口的開關輪,另一位用打火機點燃了一個火把,把它遞給劉欣。隨著開關輪的旋動,噴口中響起了一陣氣流的嘶鳴聲,這嘶鳴聲急劇增大,像一個喉嚨嘶啞的巨人在山谷中怒吼。在四周,三百張緊張期待的臉在火把的光亮中時隱時現。劉欣又閉上雙眼,再次默念了那兩個字:

「爸爸」

然後他把火把伸向噴口,點燃了人類第一口燃燒汽化煤井。

轟的一聲,一根巨大的火柱騰空而起,猛竄至十幾米高。那火柱緊接噴口的底部呈透明的純藍色,向上很快變成刺眼的黃色,再向上漸漸變紅,它在半空中發出低沉強勁的嘯聲,離得最遠的人都能感覺到它洶涌的熱力,周圍的群山被它的光芒照得通亮,遠遠望去,宛如黃土高原上空一盞燦爛的天燈

人群中走出一個頭發花白的人,他是局長,他握住劉欣的手說:「接受我這個思想僵化的落伍者祝賀吧,你搞成了不過,我還是希望盡快把它滅掉。」

「您到現在還不相信我它不能滅掉,我要讓它一直燃著,讓全國和全世界都看看」

「全國和全世界已經看到了,」局長指了指身後蜂擁而上的電視記者,「但你要知道,試驗煤層和周圍大煤層的最近距離不到二百米。」

「可在這些危險的位置,我們連打了三道防火帷幕,還有好幾台高速鑽機隨時處於待命狀態,絕對沒有問題的」

「我不知道,只是很擔心。這是部里的工程,我無權干涉,但任何一項新技術,不管看上去多成功,都有潛在的危險,在幾十年中各種危險我見過不少,這可能是我思想僵化的原因吧,我真的很擔心不過,」局長再次把手伸給了劉欣,「我還是謝謝你,你讓我看到了煤炭工業的希望。」他又凝望了火柱一會兒,「你父親會很高興的。」

以後的兩天,又點燃了兩個噴口,使火柱達到了三根。這時,試驗煤層的產氣量按標准供氣壓力計算已達每小時五十萬立方米,相當於上百台大型煤氣發生爐。

對地下煤層燃燒場的調節全部由計算機完成,燃燒場的面積嚴格控制在帷幕圈總面積的三分之二以內,且界限穩定。應礦方的要求,多次做了燃燒場控制試驗,劉欣在計算機上用鼠標畫一個圈圈住燃燒,然後按住鼠標把這個圈縮小。隨著外面高壓泵轟鳴聲的改變,在一個小時內,實際燃燒場的面積退到縮小的圈內。同時,在距離大煤層較近的危險方向上,又增加了兩道長二百多米的防火帷幕。

劉欣沒有太多的事可做,他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接受記者采訪和對外聯絡上。

國內外的許多大公司蜂擁而至,其中包括像杜邦和埃克森這樣的巨頭。

第三天,一個煤層滅火隊員找到劉欣,說他們隊長要累垮了。這兩天阿力克帶領滅火隊發瘋似的一遍遍地搞地下滅火演習;他還自做主張,租用國家遙感中心的一顆衛星監視這一地區的地表溫度,他自己已連著三夜沒睡覺,晚上在帷幕圈外面遠遠近近地轉,一轉就是一夜。

劉欣找到阿力克,看到這個強壯的漢子消瘦了許多,雙眼紅紅的。「我睡不著,」

他說,「一合眼就做噩夢,看到大地上到處噴著這樣的火柱子,像一個火的森林

劉欣說:「租用遙感衛星是一筆很大的開銷,雖然我覺得沒必要,但既然已做了,我尊重你的決定。阿力克,我以後還是很需要你的,雖然我覺得你的煤層滅火隊不會有太多的事可做,但再安全的地方也是需要消防隊的。你太累了,先回北京去休息幾天吧。」

「我現在離開你瘋了」

「你在地火上面長大,對它形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恐懼感。現在,我們雖然還控制不了像新疆煤礦地火那么大的燃燒場,但我們很快就能做到的我打算在新疆建立第一個投入商業化運營的汽化煤田,到時候,那里的地火將在我們的控制中,你家鄉的土地將布滿美麗的葡萄園。」

「劉博士,我很敬重你,這也是我跟你干的原因,但你總是高估自己。對於地火,你還只是個孩子呢」阿力克苦笑著,搖著頭走了。

災難是在第五天降臨的。當時天剛亮,劉欣被推醒,看到面前站著阿力克,他氣喘吁吁,雙眼發直,像得了熱病,褲腿都被露水打濕了。他把一張激光打印機打出的照片舉到劉欣歸前,舉得那么近,快擋住他的雙眼了。那是一幅衛星發回的紅外假彩色溫度遙感照片,像一幅色彩斑斕的抽象畫,劉欣看不懂,迷惑地望著他。

「走」阿力克大吼一聲,拉著劉欣的手沖出帳篷。劉欣跟著他向山谷北面的一座山上攀去,一路上,劉欣越來越迷惑。首先,這是最安全的一個方向,在這個方向上,試驗煤層距大煤層有上千米遠;其次,阿力克現在領他走得也太遠了,他們已接近山頂,帷幕圈遠遠落在下面,在這兒能出什么事呢。到達山頂後,劉欣喘息著正要質問,卻見阿力克把手指向山另一邊更遠的地方,劉欣放心地笑了,笑阿力克的神經過敏。但當他順著阿力克手指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後,他終於發現了遠處山坡低處的草地有些異樣:在草地上出現了一個圓,圓內的綠色比周圍略深一些,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劉欣的心猛然抽緊了,他和阿力克向山下跑去,向草地上那個暗綠色的圓跑去。

跑到那里後,劉欣跪在草地上看圓內的草,並把它們同圓外的相比較,發現這些草已蔫軟,並倒伏在地,像被熱水潑過一樣。劉欣把手按到草地上,明顯地感覺到了來自地下的熱力,在圓區域的中心,有一縷蒸氣在剛剛出現的陽光中緩緩升起

經過一個上午的緊急鑽探,又施放了上千個「地老鼠」,劉欣終於確定了一個噩夢般的事實:大煤層著火了。燃燒的范圍一時還無法確定,因為「地老鼠」在地下的行進速度只有每小時十幾米,但大煤層比試驗煤層深得多,它的燃燒熱量透到了地表,說明已燃燒了相當長的時間,火場已很大了。

事情有些奇怪,在燃燒的大煤層和試驗煤層之間的一千米土壤和岩石帶完好無損,地火是在這上千米隔離帶的兩邊燒起來的,以至於有人提出大煤層的火同試驗煤層沒有什么關系。但這只是個安慰,連提出這個看法的人自己也不太相信。隨著勘探的深入,事情終於在深夜搞清楚了。

從試驗煤層中伸出了八條狹窄的煤帶,這些煤帶最窄處只有半米,很難察覺。

其中五條煤帶被防火帷幕截斷,而有三條煤帶呈向下的走向,剛剛爬到了帷幕的底部。這三條「煤蛇」中的兩條中途中斷了,但有一條一直通向千米外的大煤層。這些煤帶實際是被煤填充的地層裂縫,裂縫都與地表相通,為燃燒提供了良好的供氧,於是,那條煤帶成了連接試驗煤層和大煤層的一根導火索。

這三條煤帶都沒有在李民生提供的地質資料上標明。事實上,這種狹長的煤帶在煤礦地質上是極其罕見的,大自然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我沒有辦法,孩子得了尿毒症,要不停地做透析,這個工種項目的酬金對我太重要了所以我沒有盡全力阻止你」李民生臉色蒼白,回避著劉欣的目光。

現在,他們和阿古力站在隔開兩片地火的那座山峰上。這又是一個早晨,礦山和山峰之間的草地已全部變成了深綠色,而昨天他們看到的那個圓形區域現在已成了焦黃色蒸汽在山下彌漫,礦山已看不清楚了。

阿古力對劉欣說:「我在新疆的煤礦滅火隊和大批設備已乘專機到達太原,很快就到這里了。全國其它地區的力量也在向這兒集中。從現在的情況看,火勢很凶,蔓延飛快」

劉欣默默地看著阿古力,好大一會才低聲問:「還有救吧」

阿古力輕輕地搖搖頭。

「你就告訴我,還有多大的希望如果封堵供氧通道,或注水滅火」

阿古力又搖搖頭:「我有生以來一直在干那事,可地火還是燒毀了我的家鄉。

我說過,在地火面前,你只是個孩子。你不知道地火是什么,在那深深的地下,它比毒蛇更光滑,比幽靈更莫測,它想去哪兒,凡人是攔不住的。這里是地下巨量的優質無煙煤,是魔鬼渴望了上億年的東西。現在你把魔鬼放出來了,它將擁有無窮的能量和力量,這里的地火將比新疆的大百倍」

劉欣抓住這個維吾爾漢子的雙肩絕望地搖晃著:「告訴我還有多大希望求求你說真話」

「百分之零。」阿古力輕輕地說,「劉博士,你此生很難贖清自己的罪了。」

在局大樓里召開了緊急會議,蒞會的除了礦務局主要領導和五個礦的礦長外,還有包括市長在內的市政府的一群憂心忡忡的官員。會上首先成立了危急指揮中心,中心總指揮由局長擔任,劉欣和李民生都是領導小組的成員。

「我和李工將盡自己最大努力做好工作,但還是請大家明白,我們現在都是罪犯。」劉欣說,李民生在一邊低頭坐著,一言不發。

「現在還不是討論責任的時候。只干,別多想。」局長看著劉欣說,「知道最後這五個字是誰說的嗎你父親。那時我是他隊里的技術員,有一次為了達到當班的產量指標,我不顧他的警告,擅自擴大了采掘范圍,結果造成工作面大量進水,隊里二十幾個人被水困在巷道的一角。當時大家的頭燈都滅了,也不敢用打火機,一怕瓦斯,二怕消耗氧氣,因為水已把那里全封死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你父親這時告訴我,他記得上面是另一條巷道,頂板好像不太厚。然後我就聽到他用鎬挖頂板,我們幾個也都摸到鎬跟著他在黑暗中挖了起來。氧氣越來越少,開始感到胸悶頭暈,還有那黑暗,那是地面上的人見不到的絕對的黑暗,只有鎬頭撞擊頂板的火星在閃動。當時對我來說,活著真是一種折磨,是你父親支撐著我,他在黑暗中反復對我說那五個字:只干,別多想。不知挖了多長時間,當我就要在窒息中昏迷時,頂板挖塌了一個洞,上面巷道防爆燈的光亮透射進來後來你父親告訴我,他不知道頂板有多厚,但那時人只能是:只干,別多想。這么多年,這五個字在我腦子中越刻越深,現在我替你父親把它傳給你了。」

會上,從全國各地緊急趕到的專家們很快制定了滅火方案。可供選擇的手段不多,只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