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短篇作品集第6部分閱讀(2 / 2)

突然,游艇上的兩個女郎驚叫起來,在距船舷二百多米處,海面涌起了一個巨大的水包,那水包以驚人的速度移動著,很快從正中分開化為兩道巨浪,一條黑色的山脊在巨浪中出現了。

「這是一頭藍鯨,長四十八米,霍普金斯叫它波賽冬,希臘神話中海神的名字。」小沃納伏在父親耳邊說。

山脊在距小艙幾十米處消失了,接著它巨大的尾巴在海面豎立起來,象一面黑色的巨帆。很快,藍鯨的巨頭在小艙不遠處出現,巨頭張開大嘴,一下把小艙吞了進去,就象普通的魚吃一塊面包屑一樣。然後,藍鯨繞著游艇游了起來,那座生命的小山在海面庄嚴地移動,激起的巨浪沖擊著游艇,發出轟轟的巨響。在這景象面前,即使象沃納這樣目空一切的人也感到了一種敬畏,那是人見到了神的感覺,這是大海神力的化身,是大自然神力的化身。藍鯨繞著游艇游了一圈後,轉向徑直朝游艇沖來,它的巨頭在船邊伸出海面,船上的人清楚地看到它那粘著蚌殼的礁石般粗糙的皮膚,這時他們才真正體會到藍鯨的巨大。接著藍鯨張開了大嘴,把小艙吐了出來,小艙沿著一條幾乎水平的線掠過船舷,滾落在甲板上。艙門打開,霍普金斯爬了出來,他鼻子上流出的血已把胸前的衣服濕了一片,但除此之外安然無恙。

「還不快叫醫生來,沒看到皮諾曹博士受傷了嗎」沃納大叫起來,好象霍普金斯的傷同他無關似的。

「我叫戴維。霍普金斯。」霍普金斯庄嚴地說。

「我就叫你皮諾曹。」沃納又露出他那聖誕老人的笑。

幾個小時後,沃納和霍普金斯鑽進了透明小艙。裝在防水袋中的一噸海洛因放在座位後面。沃納決定親自去,他需要冒險來激活他血管中已呆滯的血液,這無疑是他一生中最剌激的一次旅行。小艙被游艇上的水手用纜繩輕輕放到海面上,然後游艇慢慢地駛離小艙。

小艙里的兩個人立刻感到了海的顛波,小艙有二分之一露出水面,大西洋的落日照進艙里。霍普金斯按動遙控器上的幾個鍵,召喚藍鯨。他們聽到遠處海水低沉的攪動聲,這聲音越來越大,藍鯨的大嘴出現在海面上,向他們壓過來,小艙好象被飛速吸進一個黑洞中,光亮的空間迅速縮小,變成一條線,最後消失了,一切都陷入黑暗中,只聽到卡地一聲巨響,那是藍鯨的巨牙合攏的撞擊聲。接著是一陣電梯下降時的失重感,表明藍鯨在向深海潛去。

「妙極了皮諾曹,哈哈哈」沃納在黑暗中又狂笑起來,表示或掩蓋他的恐懼。

「我們點上蠟燭吧,先生。」霍普金斯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快樂自在,這是他的世界了。沃納意識到了這點,恐懼又加深了一層。這時,小艙里一盞燈亮了起來,燈在小艙的頂部,發出藍幽幽的冷光。

沃納首先看到的是小艙外面的一排白色的柱子,那些柱子有一人多高,從底向頭部漸漸變尖,上下交錯組成了一道柵欄。他很快意識到這是藍鯨的牙齒。小艙似乎放在一片柔軟的泥沼上,那泥沼的表面還在不停地蠕動。上方象一個拱頂,可以看到一道道由巨大骨髂構成的拱梁。「泥沼地面」和上方的拱梁都向後傾斜,到達一個黑色的大洞口,那洞口也在不斷地變換著形狀,沃納又開始神經質地大笑了,他知道那洞口是藍鯨的嗓子眼。周圍飄著一層濕霧,在燈的藍光下,他們仿佛置身於神話里的魔洞中。

小艙里的小屏幕上顯示出一幅巴哈馬群島和邁阿密海區的海圖,霍普金斯開始用遙控器「駕駛」藍鯨,海圖上一條航跡開始露頭,它精確地指向邁阿密海岸沃納要去的地方。「航程開始了,波塞冬的速度很快,我們五個小時左右就能到達。」霍普金斯說。

「我們在這里不會悶死吧」沃納盡量不顯出他的擔心。

「當然不會,我說過鯨是哺孚仭蕉錚埠粑跗頤侵芪в凶愎謊跗u桓齬俗爸夢頤薔塗梢暈終5暮粑br >

「皮諾曹,你真是個魔鬼你怎么做到這一切的比如說,你怎樣把控制電極和計算機放進這個大家伙的腦子中」

「一個人是做不到的。首先需要麻醉它,所用的麻醉劑有五百公斤。這是一個耗資幾十億元的軍事科研項目,我曾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波賽冬是美國海軍的財產,在冷戰時期用來向華約國家的海岸輸送間諜和特種部隊。我還主持過一些別的項目,比如,在海豚或鯊魚的大腦中埋入電極,然後在它們身上綁上炸彈,使它們變成可控制的魚雷。我為這個國家做了很多的事情,可後來,國防預算削減了,他們就把我一腳踢出來。我在離開研究院的時候,把波賽冬也一起帶走了。這些年來,我和它游遍了各個大洋」

「那么,皮諾曹,你用你的波賽冬干現在這件事,有沒有道德上的,嗯,困擾呢當然你會覺得我談道德很可笑,但我在南美的提煉廠里有很多化學家和工程師,他們常常有這種困擾。」

「我一點沒有,先生。人類用這些天真的動物為他們骯臟的戰爭服務,這已經是最大的不道德了。我為國家和軍隊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有資格得到我想要的東西,既然社會不給,只好自己來拿。」

「哈哈哈哈對,只好自己拿哈哈哈」沃納笑著,突然止住,「聽,這是什么聲音」

「是波賽冬的噴水聲,它在呼吸。小艙里裝有一個靈敏的聲納,能放大外面的所有聲音。聽」

一陣嗡嗡聲,夾雜著水擊聲,由小變大,然後又變小,漸漸消失。

「這是一艘萬噸級的油輪。」

突然,前面兩排巨牙緩緩動了起來,海水洶涌地涌了進來,發出轟轟的巨響,小艙很快被浸在水中。霍普金斯按動一個按鍵,小屏幕上的海圖消失了,代之以復雜的波形,這是藍鯨的腦電波。「哦,波賽波發現了魚群,它要吃飯了。」藍鯨的嘴張開了一個大口,小艙面對著深海漆黑的無底深淵。突然,魚群出現了,它們蜂擁著進入了大口,猛烈地沖撞著小艙,小艙中兩個人面前,全是在燈光中閃著耀眼銀光的魚群,它們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覺得這只是一個大珊瑚洞而已。卡地一聲巨響,透過紛飛的魚群,可隱約看到巨牙合擾了,但藍鯨巨大的嘴唇還開著,這時響起一陣水流的尖嘯聲,魚群突然倒退,退到巨牙的柵欄時被堵住,沃納很快意識到這是鯨嘴里的海水在向外排,巨大的氣壓在把同魚群一起沖入的海水壓出去。他驚奇地看到,在鯨嘴產生的巨大壓力下,水面垂直著從小艙邊移過去。很快,鯨嘴里的海水排空了,吸入的魚群變成亂蹦亂跳的一堆,堆在巨牙的柵欄前。小艙下的柔軟的「地面」開始蠕動,這蠕動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排排飛快移動的波狀起伏,魚堆隨著這起伏向後移去。當沃納明白了這是在干什么時,恐懼使他從頭冷到了腳。

「放心,波賽冬不會把我們咽下去的。」霍普金斯明白沃納恐懼的原因,「他能識別出我們,就象您吃瓜子能識別出皮和仁一樣。小艙對它進食會有一定的影響,但它已習慣了。有時候魚群很大,它在吃前可暫時把小艙吐出來。」

沃納松了一口氣,他還想狂笑,可已沒有力氣了。他呆呆地看著魚堆慢慢地移過了紋絲不動的小艙,移向後面那黑暗的大洞,當二三噸重的那堆魚在藍鯨巨大的喉嚨里消失時,響起了一陣山崩似的聲音。

震驚使沃納呆呆地沉默著,就這樣過了很長時間。霍普金斯突然推了推他:「聽音樂嗎」說著他放大了聲納揚聲器的音量。

沃納聽到了一陣低沉的隆隆聲,他不解地看著霍普金斯。

「這是波賽冬在唱歌,這是鯨歌。」

漸漸地,沃納從這低沉的時斷時續的轟鳴聲中聽出了某種節奏,甚至又聽出了旋律「它干什么,求偶嗎」

「不全是。海洋科學家們研究鯨歌有很長時間了,至今無法明了其含義。」

「可能根本沒有什么含義。」

「恰恰相反,含義太深了,深到人類無法理解。科學家們認為這是一種音樂語言,但同時表達了許多人類語言難以表達的東西。」

鯨歌在響著,這是大海的靈魂在歌唱。鯨歌中,上古的閃電擊打著的原始的海洋,生命如熒火在混沌的海水中閃現;鯨歌中,生命睜著好奇而畏懼的眼睛,用帶著鱗片的腳,第一次從大海踏上火山還沒熄滅的陸地;鯨歌中,恐龍帝國在寒冷中滅亡,時光飛逝,滄海桑田,智慧如小草,在冰川過後的初暖中萌生;鯨歌中,文明幽靈般出現在各個大陸,亞特蘭蒂斯在閃光和巨響中沉入洋底一次次海戰,鮮血染紅了大海;數不清的帝國誕生了,又滅亡了,一切的一切都是過眼煙雲藍鯨用它那古老得無法想象記憶唱著生命之歌,全然沒有感覺到它含在嘴中的渺小的罪惡

藍鯨於午夜到達邁阿密海岸。以後的一切都驚人的順利。為避免擱淺,藍鯨在距海岸二百多米處停了下來。今夜月亮很好,沃納和霍普金斯可清楚地看到岸上的棕櫚樹叢。接貨的人有八個,都穿著輕便潛水服,很順利地把這一噸貨運到了岸上,並爽快地付了沃納報出的最高價,還許諾以後有多少要多少。他們很驚奇這兩個人和那個透明小艙能穿過嚴密的海上防線,甚至一開始不知他們是人是鬼這時霍普金斯已操縱波賽冬遠遠游開了。半小時後,接貨的人已走遠,霍普金斯喚回了藍鯨,帶著滿滿兩手提箱美元現鈔,他們踏上了歸程。

「好極了皮諾曹」沃納興高彩烈地說,「這次的收入全歸你,以後的收入我們再按比例分成。你已經是一個千萬富翁了皮諾曹哈哈哈我們還要跑二十多趟才能把二十多噸的都出手。」

「可能用不了那么多趟,我覺得經過一些改進,我們一次可帶二到三噸。」

「哈哈哈哈好極了皮諾曹」

在海下平靜的航程中,沃納睡著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被霍普金斯推醒,他看看小屏幕上的海圖和航跡,發現航程已走了三分之二,似乎沒有什么異常。霍普金斯讓他注意聽,他聽到了一艘海面航船的聲音,在以前的航程中這已司空見貫,他不解地看看霍普金斯。但接著聽下去,他知道事情不對:與以前不同,這次聲音的大小沒有變化。

那條船在跟著藍鯨。

「多長時間了」沃納問。

「有半個小時了,這期間我變換了幾次航向。」

「怎么會呢海岸警衛隊的巡邏艇不會對一頭鯨進行中微子掃描的。」

「掃描又怎樣,鯨上現在並沒有毒品。」

「而且,要想收拾我們,在邁阿密海岸最方便,為什么要等到這時」沃納迷惑不解地看看屏幕上的海圖,他們已越過了佛羅里達海峽,現在接近古巴海岸。

「波塞冬要換氣了,我們不得不浮上海面,只十幾秒鍾就行了。」霍普金斯拿起了遙控器,沃納慢慢地點點頭,霍普金斯按動遙控器,他們感到一陣超重,藍鯨上浮了,很快,他們聽到了一陣浪聲,鯨在海面上了。突然,聲納中傳來了一聲悶響,小艙里感覺到一陣振動。接著又一聲同樣的響聲,這次藍鯨的振動變得瘋狂起來,小艙在鯨嘴里來回滾動,幾次重重地撞在巨牙上,發出了一陣破裂聲,兩個人幾乎被撞昏過去。

「那船向我們開炮了」霍普金斯驚叫道。他用遙控器極力穩住了藍鯨,然後發出了下潛的指令,但藍鯨沒有執行這個指令,仍在海面上無目標地狂奔。霍普金斯感到了一陣顫抖,那顫抖發自藍鯨龐大的身軀,這是痛疼的顫抖。

「我們快出去,不然就晚了」沃納大叫。

霍普金斯發出了吐出小艙的指令,這次藍鯨執行了,小艙從它的嘴里以驚人的速度沖了出去,並很快浮上了海面。朝陽已在大西洋上升起,陽光使他們一時迷起了雙眼。但他們很快發現自己的雙腳浸在水中,剛才在鯨牙上的猛烈撞擊已把小艙撞出了幾個破口,海水涌了進來。整個小艙已嚴重變形,他們拼盡了全力也沒能拉開艙門逃生。他們開始用一切可找到的東西堵口,甚至用上了手提箱中那一捆捆的鈔票,但沒有用,海水繼續涌了進來,很快小艙中的水就有齊胸深了。在小艙下沉前的一刻,霍普金斯看到了那只船,那是一艘很大的船;他還看到了船頭的那門形狀奇怪的炮,看到了炮口火光一閃,看到了那發箭狀的帶繩子的炮彈擊中了掙扎著的藍鯨的脊背。

藍鯨用最後的力氣在海面翻起了巨浪,它的鮮血已使一大片海面變成了紅色

小艙下沉了,在藍鯨茫茫的紅色的血霧中沉下去。

「我們死在誰手里」當水已淹到下巴時,沃納問。

「捕鯨船。」霍普金斯回答。

沃納最後一次狂笑起來。

「國際公約早在五年前就全面禁止捕鯨了這群狗娘養的」霍普金斯破口大罵。

沃納繼續狂笑著,「哈哈哈哈他們不講道德哈哈哈哈

社會不給他們哈哈哈哈他們自己來拿哈哈自己來拿

海水淹沒了小艙中的一切,在殘存的意識中,霍普金斯和沃納聽到了藍鯨波塞冬又唱起了凝重的鯨歌,那生命最後的歌聲穿透血色的海水,在大西洋中久久地回盪,回盪

1998.08.23於娘子關

本文已發表於科幻世界99.6

混沌蝴蝶

混沌學的現代研究使人們漸漸明白,十分簡單的數學方程完全可以模擬系統如瀑布一樣劇烈的行為。wenxuemi輸入端微小的差別能夠迅速放大到輸出端,變成壓倒一切的差別。這種現象被稱為「對初始條件的敏感性」。例如,在天氣系統中,這種現象以趣稱為「蝴蝶效應「而聞名。意思是說,今天一只蝴蝶在北京拍動一下空氣,就足以使紐約產生一場暴雨。

在民謠中早有這層意思:

少了一顆釘子,丟了一塊蹄鐵;

少了一塊蹄鐵,丟了一匹戰馬;

少了一匹戰馬,丟了一個騎手;

少了一個騎手,丟了一場勝利;

少了一場勝利,丟了一個國家。

選自詹姆斯格萊克

3月24日貝爾格萊德

四歲的卡佳是在兒童醫院五樓的病房中聽到最初的幾聲爆炸的,她看看窗外,夜空依舊。比爆炸聲更響更可怕的是樓內人們紛亂的腳步聲,仿佛使整座樓顫抖。這時媽媽艾琳娜抱起卡佳跑出去,混在樓道中的人群里向地下室方向跑去,而同她們一起跑出病房的父親亞歷山大和他的那位叫烈伊奇的俄國朋友同他們分開了,逆著人流向樓上跑去。艾琳娜沒有注意他們,她這一年來把全部身心都放在卡佳身上。為了把女兒從尿毒症中拯救出來,她把自己的一個腎移植到卡佳身上,今天是卡佳出院的日子,女兒獲得新生的喜悅使她對戰爭的爆發不太在意了。

但對亞歷山大來說就大不一樣了,爆炸響過之後,戰爭將占據他的全部生活。這時他和烈伊奇站在露天的樓頂上,環視著遠方剛剛出現的幾處火光,仰望著高射炮的曳光彈在夜中寫出的一串串明亮的省略號。

「有一個笑話,」亞歷山大說,「說的是一家人,有一個漂亮任性的女兒。有一天這家旁邊建了一個兵營,駐了很多放盪不羈的大兵,那些大兵常挑逗那姑娘,這令他的父親憂心重重。有一天,有人告訴他他女兒懷孕了他聽後長松一口氣,欣慰地說:很好,總算發生了。」

「這不是一個俄國式的笑話。」烈伊奇說。

「開始我也不太理解,但現在理解了,你害怕已久的事發生,有時是一種解脫。」

「你不是神,亞歷山大。」

「這點總參謀部和國防部的那幫混蛋已提醒過我了。」

「這么說你找過政府了他們不相信你能找到大氣敏感點」

「你能相信嗎」

「以前也不信,但看到你的數學模型的運轉後有些信了。」

「那里沒人會仔細看那個數學模型,但他們主要是不相信我這個人。」

「你好象不是反對黨。」

「我什么都不是,我對政治沒興趣,也許是因為我在前幾年的內戰時期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吧。」

這時爆炸聲停止了,但遠方的火光更亮了,火光映照在市內最高的兩座建築上,它們處在薩瓦河的兩邊,一座是在新區的塞爾維亞社會黨總部,它白色的樓體在火光中凸現出來;另一座是「貝爾格萊德人」大廈,它黑色的樓體在火光中時隱時現,看不清形狀,仿佛是前者的一個奇怪的鏡象。

「從理論上說你的模型也許能行,但你想過沒有,要計算出一個可作用於這個國家天氣的敏感點,並計算出作用方式,用南斯拉夫所擁有的最快的計算機,大概一個月也完成不了一次計算。」

「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我要用你在杜布納的那一台計算機。」

「你憑什么肯定我會答應」

「我沒肯定。不過你爺爺是鐵托的軍事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