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短篇作品集第12部分閱讀(1 / 2)

成為一名理論物理家,甚至可以把這門學科當做自己唯一的精神寄托,但,文文,媽求你了,千萬不要越過那條線啊」

文文仰望著燦爛的銀河,說:「媽媽,你能想像,這一切都來自於二百億年前一個沒有大小的奇點嗎宇宙早就越過那條線了。」

方琳站起來,抓著女兒的肩膀說:「孩子,求你別這樣」

文文雙眼仍凝視著星空,一動不動。

「文文,你在聽媽媽說話嗎你怎么了」方琳搖晃著女兒,文文的目光仍被星海吸住收不回來,她盯著群星問:

「媽媽,宇宙的目的是什么」

「啊不」方琳徹底崩潰了,又跌坐在草地上,雙手捂著臉抽泣著,「孩子,別,別這樣」

文文終於收回了目光,蹲下來扶著媽媽的雙肩,輕聲問道:「那么,媽媽,人生的目的是什么」

這個問題像一塊冰,使方琳灼燒的心立刻冷了下來,她扭頭看了女兒一眼,然後看著遠方深思著,十五年前,就在她看著的那個方向,曾矗立過真理祭壇,再遠些,愛因斯坦赤道曾穿過沙漠。

微風吹來,草海上涌起道道波紋,仿佛是星空下無際的馬蚤動的人海,向整個宇宙無聲地歌唱著。。

「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方琳喃喃地說。

2001.09.26初稿於娘子關

地球大炮

隨著各大陸資源的枯竭和環境的惡化,世界把目光投向南極洲。南美突然崛起的兩大強國在世界政治格局中取得了與他們在足球場上同樣的地位,使得南極條約成為一紙空文。但人類的理智在另一方面取得了勝利,全球徹底銷毀核武器的最後進程開始了,隨著全球無核化的實現,人類對南極大陸的爭奪變得安全了一些。

一新固態

走在這個巨洞中,沈華北如同置身於沒有星光的夜空下的黑暗平原上。腳下,在核爆的高溫中熔化的岩石已經冷卻凝固,但仍有強勁的熱力透過隔熱靴底使腳板出汗。遠處洞壁上還沒有冷卻的部分發著在黑暗中剛能看到的紅光,如同這黑暗平原盡頭的朦朧晨曦。沈華北的左邊走著他的妻子趙文佳,前面是他們八歲的兒子沈淵,這孩子在笨重的防輻射服中仍蹦蹦跳跳。在他們周圍,是聯合國核查組的人員,他們密封服頭盔上的頭燈在黑暗中射出許多道長長的光柱。

全球核武器的最後銷毀采用兩種方式:拆卸和地下核爆炸。這是位於中國的地下爆炸銷毀點之一。

核查組組長凱文斯基從後面趕上來,他的頭燈在洞底投下前面三人晃動的長影子,「沈博士,您怎么把一家子都帶來了這里可不是郊游的好去處。」

沈華北停下腳步,等著這位俄羅斯物理學家趕上來:「我妻子是銷毀行動指揮中心的地質工程師,至於兒子,我想他喜歡這種地方。」

「我們的兒子總是對怪異和極端的東西著迷。」趙文佳對丈夫說,透過防輻射面罩,沈華北看到了她臉上憂慮的表情。

小男孩兒在前面手舞足蹈地說:「這個洞開始時才只有菜窖那么大點兒呢,兩次就給炸成這么大了想想原子彈的火球像個被埋在地下的娃娃,哭啊叫啊蹬啊踹啊,真的很有趣兒呢」

沈華北和趙文佳交換了一下眼色,前者面露微笑,後者臉上的憂慮又加深了一些。

「孩子,這次是八個娃娃」凱文斯基笑著對沈淵說,然後轉向沈華北:「沈博士,這正是我現在想要同您談的:這次毀銷的是八顆巨浪型潛射導彈的彈頭,每顆當量十萬噸級,這八顆核彈放在一個架子上呈正立方體布置......」

「有什么問題嗎」

「起爆前我從監視器中清楚地看到,在這個由核彈頭構成的立方體正中,還有一個白色的球體。」

沈華北再次停住腳步,看著凱文斯基說:「博士,銷毀條約規定了向地下放的東西不能少於多少,好像不禁止多放進去些什么。既然爆炸的當量用五種觀測方式都核實無誤,其它的事情應該是無所謂的。」

凱文斯基點點頭:「這正是我在爆炸後才提這個問題的原因,只是出於好奇心。」

「我想您聽說過糖衣吧。」

沈華北的話如同一句咒語,使這巨洞中的一切都僵滯不動了,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腳步,指向各個方向的頭燈光柱也都不再晃動了。由於談話是通過防輻射服里的無線電對講系統進行的,遠處的人也都能清楚地聽到沈華北的話。短暫的靜止後,核查組的成員們從各個方向會聚過來,這些不同國籍的人大部分都是核武器研究領域的精英。

「那東西真的存在」一個美國人盯著沈華北問,後者點點頭。

據傳說,上世紀中葉,在得知中國第一次核試驗完成的消息後,的第一個問題是:「那是核爆炸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個問題問得很內行。裂變核彈的關鍵技術是向心壓縮,核彈引爆時,裂變物質被包裹著它的常規炸葯的爆炸力壓縮成一個致密的球體,達到臨界密度而引發劇烈的鏈式反應,產生核爆炸。這一切要在百萬分之一秒內發生,對裂變物質的向心壓縮必須極其精確,向心壓力極微小的不平衡都可能在裂變物質還沒有達到臨界密度前將其炸散,那樣的話所發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化學爆炸。自核武器誕生以來,研究者們用復雜的數學模型設計出各種形狀的壓縮炸葯,近年來,又嘗試用最新技術通過各種手段得到精確的向心壓縮,「糖衣」就是這類技術設想中的一種。

「糖衣」是一種納米材料,它用來在裂變彈中包裹核炸葯,外面再包裹一層常規炸葯。「糖衣」具有自動平衡分配周圍壓應力的功能,即使外層炸葯爆炸時產生的壓應力不均勻,經過「糖衣」的應力平衡分配,它包裹的核炸葯仍能得到精確的向心壓縮。

沈華北說:「你們看到的由八顆核彈頭圍繞的那個白色球體,是用糖衣包裹的一種合金材料,它將在核爆中受到巨大的向心壓力。這是我們計劃在整個銷毀過程中進行的一項研究,這畢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當核彈全部消失後,短時期內地球上很難再產生這么大的瞬間壓應力了。在如此巨大的向心壓力下試驗材料會變成什么,會發生些什么,將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們希望通過這項研究,為糖衣技術在民用領域找到一個光明的前景。」

一位聯合國官員說:「你們應該把石墨包在糖衣中放進去,那樣我們每次爆炸都能得到一大塊鑽石,耗資巨大的核銷毀工程說不定變得有利可圖呢。」

耳機里聽到幾聲笑,沒有技術背景的官員在這種場合總是受到輕蔑的。「八十萬噸級核爆炸產生的壓力,不知比將石墨轉化為金剛石的壓力大多少個數量級。」有人說。

沈淵清亮的童音突然在大家的耳機中響起:「這大爆炸產生的當然不是金剛石,我告訴你們是什么吧:是黑洞一個小小的黑洞它將把我們都吸進去,把整個地球吸進去通過它,我們將鑽到一個更漂亮的宇宙中」

「呵呵孩子,那這次核爆炸的壓力又太小了......沈博士,您兒子的小腦袋真的不同尋常」凱文斯基說,「那么試驗結果呢那塊合金變成了什么我想你們多半找不到它了吧」

「我也還不知道呢,我們去看看吧。」沈華北向前指指說。核爆炸使這個巨洞呈規則的球形,因而洞的底面是一個小盆地,在遠方盆地的正中央,晃動著幾盞頭燈,「那是糖衣試驗項目組的人。」

大家向盆地中央走去,感覺像在走下一道長長的山坡。這時,凱文斯基突然站住了,接著蹲下來把雙手貼著地面,「地下有振動」

其他人也感覺到了,「不會是核爆炸誘發的地震吧」

趙文佳搖搖頭:「銷毀點所在地區的地質結構是經過反復勘測的,絕對不會誘發地震,這振動不是地震,它在爆炸後就出現了,持續不斷直到現在,鄧伊文博士說它與糖衣試驗有關,具體的我也不清楚。」

隨著他們接近盆地中心,由地層深處傳來的震動漸漸增強,直到使腳底發麻,仿佛大地深處有一個粗糙的巨輪在瘋狂旋轉。當他們來到盆地中心時,那一小群人中有一個站起身來,他就是趙文佳剛才提到的鄧伊文,材料核爆壓縮試驗項目的負責人。

「你手里拿的什么」沈華北指著鄧伊文手中一大團白色的東西問。

「釣魚線,」鄧博士說著,分開圍成一圈蹲在地上的那群人,他們正盯著地上的一個小洞看,那個洞出現在熔化後又凝結的岩石表面,直徑約十厘米,呈很規則的圓形,邊緣十分光滑,像鑽機打的孔,鄭伊文手中的釣魚線正源源不斷地向洞中放下去,「瞧,已經放了一萬多米了,還遠沒到底兒呢。經雷達探測,這洞已有三萬多米深,還在不斷延長。」

「它是怎么來的」有人問。

「那塊被壓縮後的試驗合金鑽出來的,它沉到地層中去了,就像石塊在海面上沉下去一樣,這震動就是它穿過致密的地層時傳上來的。」

「哦天啊,這可真是奇跡」凱文斯基驚嘆說,「我還以認那塊合金將不過是被核爆的高溫蒸發掉呢。」

鄭伊文說:「如果沒有包裹糖衣的話會是那樣的結果,但這次它還沒來得及被蒸發,就被糖衣焦聚的向心壓力壓縮成一種新的物質形態,叫超固態比較合適,但物理學中已經有了這個名稱,我們就叫它新固態吧。」

「您是說,這東西的比重與地層的比重相比,就如同石塊與水的比重相比」

「比那要大得多,石塊在水中下沉主要是因為水是液體,水結冰後比重變化不大,但放在上面的石塊就沉不下去。現在新固態物質竟然在固態的岩石中下沉,可見它的密度是多么驚人」

「您是說它成了中子星物質」

鄭伊文搖搖頭:「我們現在還沒有精確測定,但可以肯定它的密度比中子星的簡並態物質小得多,這從它的下沉速度就可以看出來。如果真是一塊中子星物質,那么它在地層中的下沉將如同隕石墜入大氣層一樣塊,那會引起火山爆發和大地震。它是介於普通固態和簡並態之間的一種物質形態。」

「它會一直沉到地心嗎」沈淵問。

「也許會吧,孩子,因為在下沉到一定深度後,地層物質將變成液態的,那將更有利於它的下沉」

「真好玩兒真好玩」

在人們都把注意力集中到那個洞上的時候,沈華北一家三口悄悄地離開了人群,遠遠地走到黑暗之中。除了腳下地面的震動外,這里很靜,他們頭燈的光柱照不了多遠就溶於黑暗中,仿佛他們只是無際虛空中三個抽象的存在。他們把對講系統調到私人頻道,在這里,小沈淵將做出一個決定一生的選擇:是跟爸爸還是跟媽媽。

沈淵的父母面臨著一個比離婚更糟的處境:他的爸爸現在已是血癌晚期。沈華北不知道他的病是否與所從事的核科學研究有關,但可以肯定自己已活不過半年了。幸運的是人體冬眠技術已經成熟,他將在冬眠中等待治愈血癌的技術出現。沈淵可以和父親一起冬眠,然後再一同醒來,也可以同媽媽一起繼續生活。從各方面考慮,顯然後者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但孩子傾向於同爸爸一起到未來去,現在沈華北和趙文佳再次試圖說服他。

「媽媽,我和你留下來,不同爸爸去睡覺了」沈淵說。

「你改變主意了」趙文佳驚喜地問。

「是的,我覺得不一定非要去未來,現在就很好玩兒,比如剛才那個沉到地心去的東西,多好玩兒」

「你決定了」沈華北問,趙文佳瞪了他一眼,顯然怕孩子又改變主意。

「當然我去看那個洞了......」小沈淵說著向遠處那頭燈晃動的盆地中心跑去。

趙文佳看著孩子的背影,憂慮地說:「我不知道能不能帶好他,這孩子太像你了,整日生活在自己的夢中,也許未來真的更適合他。」

沈華北扶著妻子的雙肩說:「誰也不知道未來是什么樣,再說像我有什么不好,總要有愛做夢的那一類人。」

「生活在夢中沒什么可怕,我就是因為這個愛上你的,但你難道沒有發現這孩子的另一面他在學校竟然同時當上了兩個班的班長」

「這我也是剛知道,真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權力欲像刀子一樣鋒利,而且不乏實現它的能力和手段,這與你是完全不同的。」

「是啊,這兩種性格怎么可能融為一體呢」

「我更擔心的是這種融合將來會發生什么」

這時孩子的身影已完全溶入遠方那一群頭燈中,他們將目光收回,都關掉頭燈,將自己完全溶入黑暗中。

沈華北說:「不管怎樣,生活還得繼續。我所等待的技術,也許在明年就能出現,也許要等上一個世紀,也許......永遠也不會出現。你再活四十年沒有問題,一定要答應我一個請求:如果四十年後那項技術還沒出現,也一定要讓我蘇醒一次,我想再看看你和孩子,千萬不要讓這一別成為永別。」

黑暗中趙文佳凄涼地笑笑:「到未來去見一個老太婆妻子和一個比你大十歲的兒子不過,像你說的,生活還得繼續。」

他們就在這核爆炸形成的巨洞中默默地渡過了在一起的最後時光。明天,沈華北將進入無夢的長眠,趙文佳將和他們那個生活在夢中的孩子一起,繼續沿著莫測的人生之路,走向不可知的未來。

二蘇醒

他用了一整天時間才真正醒來,意識初萌時,世界在他的眼中只是一團白霧,十個小時後這白霧中出現了一些模糊的影子,也是白色的,又過了十個小時,他才辯認出那些影子是醫生和護士。冬眠中的人是完全沒有時間感的,所以沈華北這時絕對肯定自己的冬眠時間僅是這模糊的一天,他認定冬眠維持系統在自己剛失去知覺後就出了故障。視力進一步恢復後,他打量了一下這間病房,很普通的白色牆壁,安在側壁上的燈發出柔和的光芒,形狀看上去也很熟悉,這些似乎證實了他的感覺。但接下來他知道自己錯了:病房白色的天花板突然發出明亮的藍光,並浮現出醒目的白字:

您好承擔您冬眠服務的大地生命冷藏公司已於2089年破產,您的冬眠服務已全部移交綠雲公司,您現在的冬眠編號是ws368200402118,並享有與大地公司所簽定合同中的全部權利。您已經完成全部治療程序,您的全部病症已在蘇醒前被治愈,請接受綠雲公司對您獲得新生的祝賀。

您的冬眠時間為74年5個月7天零13小時,預付費用沒有超支。

現在是2125年4月16日,歡迎您來到我們的時代。

又過了三個小時他才漸漸恢復聽力,並能夠開口說話,在七十四年的沉睡後,他的第一句話是:「我妻子和兒子呢」

站在床邊的那位瘦高的女醫生遞給他一張折疊的白紙:「沈先生,這是您妻子給您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