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短篇作品集第18部分閱讀(2 / 2)

「也不盡然。」白冰緊接著說,他的話讓所有人都有些吃驚,他猶豫了幾秒鍾,好象下了決心說下去:「其實,我不願意將鏡像模擬軟件公布於世,還有另一個原因,我......我也不太喜歡有鏡像的世界。」

「你像他們一樣害怕光明嗎」宋誠質問道。

「我是個普通人,沒什么陰暗的罪行,但說到光明,那要也看什么樣的光明,如果半夜窗外有探照燈照你的卧室,那樣的光明叫光污染。。。。。。舉個例子吧:我結婚才兩年,已經產生了那種......審美疲勞,於是與單位新來的一個女大學生有了......那種關系,老婆當然不知道,大家過的都很好。如果鏡像時代到來,我就不可能這樣生活了。」

「你這本來就是一種不道德不負責任的生活」 宋誠說,語氣有些憤怒。

「但大家不都是這么過的嗎誰沒有些見不得人的地方這年頭兒要想過的快樂,有時候就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像您這樣一塵不染的聖人,能有幾個如果鏡像使全人類都成了聖人,一點出軌的事兒都不能干,那......那還有什么勁啊」

首長笑了起來,連一直臉色陰沉的呂陳二人都露出了些笑容。首長拍著白冰的肩膀說:「年輕人,雖然沒有上升到理論高度,但你的思想比這位學者要深刻得多。」他說著轉向宋誠,「我們肯定是逃不掉的,所以你現在可以將對我們的仇恨和報復放到一邊,做為一個社會哲學知識博大精深的人,你不會真淺薄到認為歷史是善和正義創造的吧」

首長這話像強力冷卻劑,使處於勝利狂熱中的宋誠沉靜下來,「我的職責就是懲惡揚善匡扶正義。」他猶豫了一下說,語氣和緩了許多。

首長滿意地點點頭:「你沒有正面回答,很好,說明你確實還沒有淺薄到那個程度。」

首長說到這里,突然打了一個激靈,仿佛被冷水從頭澆下,使他從恍惚中猛醒過來,虛弱一掃而光,那剛失去的某種力量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站起身,鄭重地扣上領扣,又將衣服上的皺折處仔細整理了一下,然後極其嚴肅地對呂文明和張繼峰說:「同志們,從現在起,一切已在鏡像中了,請注意自己的行為和形象。」

呂文明神情凝重地站了起來,像首長一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長嘆一聲說:「是啊,從此以後,蒼天在上了。」

陳繼峰一動不動地低頭站著。

首長依次看看每個人,說:「好,我要回去了,明天的工作會很忙。」他轉向白冰,「小白啊,你在明天下午六點鍾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把超弦計算機帶上。」 然後轉向陳呂二人,「至於二位,好自為之吧。繼峰你抬起頭來,我們罪不可赦,但不必自慚形穢,比起他們,」他指指宋誠和白冰,「我們所做的真不算什么了。」

說完,他打開門,昂頭走去。

生日

第二天對於首長來說確實是很忙的一天。

一上班,他就先後召見省里主管工業農業財政環保等領域的主要負責人,向他們交待了下一步的工作。雖然同每位領導談的時間都很短,憑借豐富的工作經驗,首長還是言簡意駭地講明了工作重點和最需要注意的問題,同時,他以老道的談話技巧,讓每個人都以為這只是一次普通的工作交待,沒發現任何異常之處。

上午十點半鍾,送走了最後一位主管領導,首長靜下心來,開始寫一份材料,向上級闡明自己對本省經濟發展和解決省內國有大中型企業面臨的問題的意見,材料不長,不到兩千字,但濃縮了自己這幾十年的工作經驗和思考。那些熟悉首長理念的人看到這份材料應該很吃驚,這與他以前的觀點有很大差別。這是他在權力高端的這么長時間里,第一次純粹從黨和國家的最高利益的角度,在完全不摻雜私心的情況下發表自己的意見。

材料寫完後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多了,首長沒有吃飯,只是喝了一杯茶,便接著工作。

這時,鏡像時代的第一個征兆出現了,首長得知陳繼峰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開槍自殺,呂文明則變得精神恍惚,不斷地系領口的扣子,整理自己的衣服,好象隨時都有人給他拍照似的。對這兩件事,首長一笑置之。

鏡像時代還沒有到來,黑暗已經在崩潰了。

首長命令反貪局立刻成立一個項目組,在公安和工商有關部門的配合下,立刻查封自己的兒子擁有的大西商貿集團和兒媳擁有的北原公司的全部賬目和經營資料,並依法控制這些實體的法人。對自己其它親戚和親信擁有的各類經濟實體也照此辦理。

下午四點半,首長開始草擬一份名單。他知道,鏡像時代到來後,省內各系統落馬的處級以上干部將數以千記,現在最緊要的是物色各系統重要崗位的合適接任人選,他的這份名單就是向省委組織部和上級提出的建議。其實,在鏡像出現之前,這份名單在他的心中已存在了很長時間,那都是他計劃清除排擠和報復的人。

這時已是下午五點半,該下班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欣慰,自己至少做了一天的人。

宋誠走進了辦公室,首長將一份厚厚的材料遞給他:「這就是你那份關於我的調查材料,盡快上報中紀委吧。我昨天晚上寫了一份自首材料,也附上了,里面除了確認你們調查的事實外,還對一些遺漏做了補充。」

宋誠接過材料,神情嚴肅地點點頭,沒有說話。

「過一會兒,白冰要來這里,帶著超弦計算機。你應該告訴他,鏡像軟件馬上就要上報上級,一開始,上級領導會考慮到各方面的因素謹慎使用它,要防止鏡像軟件提前泄漏到社會上,那樣產生很大的副作用和危險,基於這個原因,你讓他立刻將自衛所用的備份,在網上或什么其它地方的,全部刪除;還有那個創世參數,如果告訴過其它人,讓他列出名單,。他相信你,會照辦的。一定要確認他把備份刪除干凈。」

「這正是我們想要做的。」宋誠說。

「然後,」首長直視著宋誠的眼睛,「殺了他,並毀掉那台超弦機。現在,你不會認為我這還是為自己著想吧。」

宋誠楞過後,搖頭笑了起來。

首長也露出笑容:「好了,我該說的都說完了,以後的事情與我無關。鏡像已經記下了我說的這些話,在遙遠未來,也許有那么一天,會有人認真聽這些話的。」

首長對宋誠揮了揮手讓他走,然後仰在椅子的靠背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沉浸在一種釋然和解脫中。

宋誠走後,下午六點整。白冰准時走進了辦公室,他的手里提著那個箱子,提著歷史和現實的鏡像。

首長招呼他坐下,看著放在辦公桌上的超弦計算機說,「年輕人,我有一個請求:能不能讓我在鏡像中看看自己的一生」

「當然可以,這很容易的」白冰說著,打開箱子啟動了計算機。鏡像模擬軟件啟動後,他首先將時標設定到現在,定位了這間辦公室,屏幕上顯示出兩個人的實時影像後,白冰復制了首長的影像,按動鼠標右鍵啟動了跟蹤功能。這時,畫面急劇變幻起來,速度之快使整塊屏幕看起來一片模糊,但做為跟蹤鍵值的首長的影像一直處於屏幕中央,仿佛是世界的中心,雖然這影像也在急劇變化,但可以看到人越變越年輕。「現在是逆時跟蹤搜索,模式識別軟件不可能根據您現在的形象識別和定位早年的您,它需要根據您隨年齡逐漸變化的形象一步步追蹤到那時。」

幾分鍾後,屏幕停止了閃動,顯示出一個初生兒濕漉漉的臉蛋兒,產科護士剛剛把他從盤稱上取下來,這個小生命不哭不鬧,睜著一雙動人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呵呵,這就是我了,母親多次說過,我一生下來就睜開眼睛了。」首長微笑著說,他顯然在故做輕松地掩蓋自己心中的波瀾,但這次很例外地,他做的不太成功。

「您看這個,」白冰指著屏幕下方的一個功能條說,「這些按鈕是對圖像的焦距和角度進行調整的。這是時間滾動條,鏡像軟件將一直以您為鍵值進行顯示,您如果想檢索某個時間或事件,就如同在文字處理軟件中查閱大文件時使用滾動條差不多,先用較大時間跨度走到大概的位置,再進行微調,借助於您熟悉的場景前後移動滾動條,一般總能找到的,這也類似於影碟的快近退操作,當然這張碟正常播放將需......」

「近五萬小時吧。」首長替白冰算出來,然後接過鼠標,將圖像的焦距拉開,顯示出產床上的年輕母親和整間病房,這里擺放著那個年代式樣朴素的床櫃和燈,窗子是木制的,引起他注意的是牆上的一塊桔紅色光斑,「我出生時是傍晚,時間和現在差不多,這可能是最後一抹夕陽了。」

首長移動時間滾動條,畫面又急劇閃動起來,時光在飛逝,他在一個畫面上停住了,一盞從天花板上吊下的裸露的電燈照著一張小圓桌,桌旁,他那戴著眼睛衣著檢朴的母親正在輔導四個孩子學習,還有一個更小的孩子,也就是三四歲,顯然是他本人,正笨拙地捧著一個小木碗吃飯。「我母親是小學教師,常常把學習差的學生帶回家里來輔導,這樣就不誤從幼兒園接我了。」首長看了一會兒,一直看到幼年的自己不小心將木碗兒中的粥倒了一身,母親趕緊起身拿毛巾擦時,才再次移動了時間滾動條。

時光又跳過了許多年,畫面突然亮起了一片紅光,好象是一個高爐的出鋼口,幾個穿著滿是塵污的石棉工作服的人影在晃動,不時被爐口的火焰吞沒又重現,首長指著其中的一個說:「我父親,一名爐前工。」

「可以把畫面的角度調一下,調到正面。」白冰說著,要從首長手中拿過鼠標,但被首長謝絕了。

「哦不不,這年廠里創高產加班,那時要家屬去送飯,我去的,這是第一次看到父親工作,就是從這個角度,以後,他爐火前的這個背影在我腦子里印得很深。」

時光又隨著滾動條的移動而飛逝,在一個晴朗的日子停止了,一面鮮紅的隊旗在藍天的背景上飄揚,一個身穿白衣藍褲的男孩子在仰視著她,一雙手給男孩兒系上紅領巾,孩子右手揚上頭頂,激動地對世界宣布他時刻准備著,他的眼睛很清徹,如同那天如洗的碧空。

「我入隊了,小學二年級。」

時光跳過,又一面旗幟出現了,是團旗,背景是一個烈士紀念碑,一小群少年對著團旗宣誓,他站在後排,眼睛仍像童年那樣清徹,但多了幾分熱誠和渴望。

「我入團,初一。」

滾動條移動,他一生中的第三面紅色旗幟出現了,這次是黨旗。這好象是在一間很大的階梯教室中,首長將焦距調向那六個宣誓中的年輕人中間的那個,讓他的臉龐充滿了畫面。

「入黨,大二。」首長指指畫面,「你看看我的眼睛,能看出些什么。」

那雙年輕的眼睛中,仍能看到童年的清徹少年的熱誠和渴望,但多了一些尚不成熟的睿智。

「我覺得,您......很真誠。」白冰看著那雙眼睛說。

「說的對,直到那時,我對那個誓詞還是真誠的。」首長說完,從眼睛上抹了一下,動作很輕微,沒有被白冰注意到。

時間滾動條又移動了幾年,這次移得太過了,經過幾次微調,畫面上出現了一個林蔭道,他站在那里看著一位剛剛轉身離去的姑娘,那姑娘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睛含著晶瑩的淚,一付讓人心動的冰清玉潔的樣子,然後在兩排高大的白楊間漸行漸遠......白冰知趣地站起身想離開,但首長攔住了他。

「沒關系,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了。」說完,他放下了鼠標,目光離開了屏幕,「好了,謝謝,把機器關了吧。」

「您為什么不繼續看呢」

「值得回憶的就這么多了。」

「......我們可以找到現在的她,就是現在的,很容易」

「不用了,時間不早了,你走吧,謝謝,真的謝謝。」

白冰走後,首長給保衛處打了個電話,讓機關院內道崗的哨兵到辦公室來一下。很快,那名武警哨兵進來,敬禮。

「你是......哦,小楊吧」

「首長記性真好。」

「我叫你上來,也沒什么事,就是想告訴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哨兵立刻變得手足無措起來,話也不會說了。

首長寬容地笑笑:「向戰士們問好,去吧。」在哨兵敬禮後轉身要走之際,他像突然想起來似地說:」哦,把槍留下。」

哨兵楞了一下,還是抽出手槍,走過去小心地放在寬大的辦公桌的一端,再次敬禮後走出去。

首長拿起槍,取出彈夾,把子彈一顆顆地退出來,只留下一顆在彈夾里,把再彈夾推上槍。下一個拿到這槍的人可能是他的秘書,也可能是天黑後進來打掃的勤雜工,那時空槍總是安全些。

他把槍放到桌面上,把退出來的子彈在玻璃板上擺成一小圈,像生日蛋糕上的蠟燭。然後,他踱到窗前,看著城市盡頭即將落下的夕陽,它在市郊的工業煙塵後面呈一個深紅色的圓盤,他覺得它像鏡子。

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將自己胸前的」為人民服務」的小標牌摘下來,輕輕地放到桌面上小幅國旗和黨旗的基座上。

然後,他在辦公桌旁坐下,靜靜地等候著最後一抹夕陽照進來。

未來

當天夜里,宋誠來到氣象模擬中心的主機房,找到了白冰,他正一個人靜靜地看著已經啟動的超弦計算機的屏幕。

宋誠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說:「小白,我已經向你的單位領導打了招呼,馬上有一輛專車送你去北京,你把超弦計算機交給一位中央領導,聽你匯報的除了這位領導,可能還有幾名這方面的技術專家。由於這項技術非同尋常的性質,讓人完全理解和相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講解和演示的時候要耐心......白冰,你怎么了」

白冰沒有轉過身來,仍靜坐在那里,屏幕上的鏡像宇宙中,地球太空中懸浮著,它的極地冰蓋形狀有些變化,海洋的顏色也由藍轉灰了些,但這些變化並不明顯,宋誠是看不出來的。

「他是對的。」白冰說。

「什么」

「首長是對的。」白冰說著,緩緩轉身面對宋誠,他的雙眼布滿血絲。

「這是你思考了一天一夜的結果」

「不,我完成了鏡像的未來遞歸運算。」

「你是說......鏡像能模擬未來了」

白冰無力地點點頭:「只能模擬很遙遠的未來。我在昨天晚上想出了一種全新的算法,避開較近的未來,這樣就避免了因得知未來而改變現實對因果鏈的破壞,使鏡像直接跳到遙遠未來。」

「那是什么時間」

「三萬五千年後。」

宋誠小心翼翼地問:「那時的社會是什么樣子鏡像在起作用嗎」

白冰搖搖頭:「那時沒有鏡像了,也沒有社會了,人類文明消亡了。」

震驚使宋誠說不出話來。

屏幕上,視點急劇下降,在一座沙漠中的城市上空懸停。

「這就是我們的城市,是一座空城,已死去兩千多年了。」

死城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一個正方形的世界,所有的建築都是標准的正立方體,且大小完全一樣,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