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短篇作品集第21部分閱讀(1 / 2)

薄的空氣中也震耳欲聾,那艘熟悉的外形粗笨的吞食帝國飛船在人類的飛船不遠處著陸,高大的艙門打開後,大牙拄著一根電線桿長度的拐枚顫顫地走下來。

「啊,您還活著有五百歲了吧」元帥同他打招呼。

「我哪能活那么久啊,戰後三十年我也冬眠了,就是為了能再見你們一面。」

「吞食者現在在哪兒」

大牙指向一個天空的一個方向:「晚上才能看見,只是一個暗淡的小星星,它已航出木星軌道。」

「它在離開太陽系嗎」

大牙點點頭:「我今天就要啟程去追它了。」

「我們都老了。」

「老了......」 大牙喑然地點點頭,哆嗦著把拐枚換了手,「這個世界,現在......」他指指天空和大地。

「有少量的水和大氣留了下來,這算是吞食帝國的仁慈嗎」

大牙搖搖頭:「與仁慈無關,這是你們的功績。」

地球戰士們不解地看著大牙。

「哦,在那場戰爭中,吞食帝國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創傷,在那次大環撕裂中死了上億人,生態系統也被嚴重損壞,戰後用了五十個地球年的時間才初步修復。這以後才有能力開始對地球的咀嚼。但你知道,我們在太陽系的時間有限,如果不能及時離開,有一片星際塵埃會飄到我們前面的航線上,如果繞道,我們到達下一個恆星系的時間就會晚一萬七千年,那顆恆星將會發生變化,燒毀我們要吞食的那幾顆行星,所以對太陽幾顆行星的咀嚼就很匆忙,吃得不太干凈。」

「這讓我們感到許多的安慰和榮譽。」元帥看看周圍的人們說。

「你們當之無愧,那真是一場偉大的星際戰爭,在吞食帝國漫長的征戰史中,你們是最出色的戰士之一直到現在,帝國的行吟詩人還在到處傳唱著地球戰士史詩般的戰績。」

「我們更想讓人類記住這場戰爭,對了,現在人類怎樣了」

「戰後大約有二十億人類移居到吞食帝國,占人類總數的一半。」 大牙說著,打開了他的手提電腦寬大的屏幕,上面映出人類在吞食者上生活的畫面:藍天下一片美麗的草原,一群快樂的人在歌唱舞蹈,一時難以分辯出這些人的性別,因為他們的皮膚都是那么細膩白嫩,都身著輕紗般的長服,頭上裝飾著美麗的花環。遠處有一座漂亮的城堡,其形狀顯然來自地球童話,色彩之鮮艷如同用奶油和巧克力建造的。鏡頭拉近,元帥細看這些漂亮人兒的表情,確信他們真的是處於快樂之中,這是一種真正無憂無慮的快樂,如水晶般單純,戰前的人類只在童年能夠短暫地享受。

「必須保證它們的絕對快樂,這是飼養中起碼的技術要求,否則肉質得不到保證。地球人是高檔食品,只有吞食帝國的上層社會才有錢享用,這種美味像我都是吃不起的。哦,元帥,我們找到了您的曾孫,錄下了他對您說的話,想看嗎」

元帥吃驚地看了大牙一眼,點點頭。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皮膚細嫩的漂亮男孩,從面容上看他可能只有十歲,但身材卻有成年人那么高,他一雙女人般的小手兒拿著一個花環,顯然是剛剛被從舞會上叫過來,他眨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說:「聽說曾祖父您還活著我只求您一件事,千萬不要來見我啊我會惡心死的想到戰前人類的生活都我們都會惡心死的,那是狼的生活蟑螂的生活你和你的那些地球戰士還想維持這種生活,差一點兒真的阻止人類進入這個美麗的天堂了變態您知道您讓我多么羞恥,您知道您讓我多么惡心嗎呸不要來找我呸快死吧你」說完他又蹦跳著加入到草原上的舞會中去了。

大牙首先打破了尷尬的沉默:「他將活過六十歲,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不會被宰殺。」

「如果是因為我的緣故十分感謝。」元帥凄涼地笑了一下說。

「不是,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後,他很沮喪,也充滿了對您的仇恨,這類情緒會使他的肉質不合格的。」

大牙感慨地看著面前這最後一批真正的人,他們身上的太空服已破舊不堪,臉上都深刻著歲月的滄桑,在昏黃的陽光中如同地球大地上一群銹跡斑斑的鐵像。

大牙合上電腦,充滿謙意地說:「本來不想讓大家看這些的,但你們都是真正的戰士,能夠勇敢地面對現實,要承認......」他猶豫了一下才說,「人類文明完了。」

「是你們毀滅了地球文明,」元帥凝視著遠方說,「你們犯下了滔天罪行」

「我們終於又開始談道德了。」大牙咧嘴一笑說。

「在入侵我們的家園並極其野蠻地吞食一切後,我不認為你們還有這個資格。」元帥冷冷地說,其他的人不再關注他們的談話,吞食者文明冷酷殘暴的程度已超出人類的理解力,人們現在真的沒有興趣再同其進行道德方面的交流了。

「不,我們有資格,我現在還真想同人類談談道德......您怎么拿起來就吃啊」

大牙最後這句話讓所有人渾身一震,這話不是從翻譯器中傳出,而是大牙親口說的,雖然嗓門震耳,但他對三個世紀前元帥的聲調模仿得維妙維俏。

大牙通過翻譯器接著說:「元帥,您在三百年前的那次感覺是對的:星際間的不同文明,其相似要比差異更令人震驚,我們確實不應該這么像。」

人們都把目光焦聚在大牙身上,他們都預感,一個驚天的大秘密將被揭開。

大牙動動拐枚使自己站直,看著遠方說:「朋友們,我們都是太陽的孩子,地球是我們共同的家園,但我們比你們更有權力擁有她因為在你們之前的一億四千萬年,我們的先祖就在這個美麗的行星上生活,並創造了燦爛的文明。」

地球戰士們呆呆地看著大牙,身邊的殘海跳躍著昏黃的陽光,遠方的新山脈流淌著血紅的岩漿,越過六千萬年的滄桑時光,曾經覆蓋地球的兩大物種在這劫後的母親星球上凄涼地相會了。

「恐龍」有人低聲驚叫。

大牙點點頭:「恐龍文明崛起於一億地球年之前,就是你們地質紀年的中生代白堊紀中期,在白堊紀晚期達到鼎盛。我們是一個體形巨大的物種,對生態的消耗量極大,隨著恐龍人口的爭劇增加,地球生態圈已難以維持恐龍社會的生存,接著又吃光了剛剛擁有初級生態的火星。地球上恐龍文明的歷史長達兩千萬年,但恐龍社會真正的急劇膨脹也就是幾千年的事,其在生態上造成的影響從地質紀年的長度看很像一場突然爆發的大災難,這就是你們所猜測的白堊紀災難。

「終於有那么一天,所有的恐龍都登上了十艘巨大的世代飛船,航向茫茫星海。這十艘飛船最後合為一體,每到達一個有行星的恆星就擴建一次,經過六千萬年,就成為現在的吞食帝國。」

「為什么要吃掉自己的家園呢恐龍沒有一點懷舊感嗎」有人問。

大牙陷入了回憶,「說來話長,星際空間確實茫茫無際,但與你們的想像不同,真正適合我們高等碳基生物生存的空間並不多。從我們所在的位置向銀河系的中心方向,走不出兩千光年就會遇到大片的星際塵埃,在其中既無法航行也無法生存,再向前則會遇到強輻射和大群游盪的黑洞......如果向相反的方向走呢,我們已在旋臂的未端,不遠處就是無邊無際的荒涼虛空。在適合生存的這片空間中,消耗量巨大的吞食帝國已吃光了所有的行星。現在,我們的唯一活路是航行到銀河系的另一旋臂去,我們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在這片空間呆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條。這次航行要持續一千五百萬年,途中一片荒涼,我們必須在啟程前貯備好所有的消耗品。這時的吞食帝國就像一個正在干涸的小水窪中的一條魚,它必須在水窪完全干掉之前猛跳一下,雖然多半是落到旱地上在烈日下死去,但也有可能落到相鄰的另一個水窪中活下去......至於懷舊感,在經歷了幾千萬年的太空跋涉和數不清星際戰爭後,恐龍種族早已是鐵石心腸了,為了前面千萬年的航程,吞食帝國要盡可能多吃一些東西......文明是什么文明就是吞食,不停地吃啊吃,不停地擴張和膨脹,其它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元帥深思著說:「難道生存競爭是宇宙間生命和文明進化的唯一法則難道不能建立起一個自給自足的內省的多種生命共生的文明嗎像波江文明那樣。」

大牙長出一口氣說:「我不是哲學家,也許可能吧,關鍵是誰先走出第一步呢自己生存是以征服和消滅別人為基礎的,這是這個宇宙中生命和文明生存的鐵的法則,誰要首先不遵從它而自省起來,就必死無疑。」

大牙轉身走上飛船,再出來時端著一個扁平的方盒子,那個盒子有三四米見方,起碼要四個人才能抬起來,大牙把盒子平放到地上,掀起頂蓋,人們看到盒子里裝滿了土,土上長著一片青草,在這已無生命的世界中,這綠色令所有人心動。

「這是一塊戰前地球的土地,戰後我使這片土地上的所有植物和昆蟲都進入冬眠,現在過了兩個多世紀,又使它們同我一起蘇醒。本想把這塊土地帶走做個紀念的,唉,現在想想還是算了吧,還是讓把它放回它該在的地方吧,我們從母親星球拿走的夠多了。」

看著這一小片生機盎然的地球土地,人們的眼睛濕潤了,他們現在知道,恐龍並非鐵石心腸,在那比鋼鐵和岩石更冷酷的鱗甲後面,也有一顆渴望回家的心。

大牙一揮爪子,似乎想把自己從某種情緒中解脫出來:「好了朋友們,我們一起走吧,到吞食帝國去,」看到人們的表情,他舉起一支爪子:「你們到那里當然不是做為家禽飼養,你們是偉大的戰士,都將成為帝國的普通公民,你們還會得到一份工作:建立一個人類文明博物館。」

地球戰士們都把目光集中的元帥身上,他想了想,緩緩地點點頭。

地球戰士們一個接一個地上了大牙的飛船,那為恐龍准備的梯子他們必須一節一節引體向上爬上去。元帥是最後一個上飛船的人,他雙手抓住飛船舷梯最下面的一節踏板的邊緣,在把自己的身體拉離地面的時候,他最後看了一眼腳下地球的土地,此後他就停在那里看著地面,很長時間一動不動,他看到了

螞蟻。

這螞蟻是從那塊盒子中的土地里爬出來的,元帥放開抓著踏板的雙手,蹲下身,讓它爬到手上,舉起那只手,在細細地看著它,它那黑寶石般的小身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元帥走到盒子旁,把這只螞蟻放回到那片小小的草叢中,這時他又在草叢間的土面上發現了其它幾只螞蟻。

他站起身來,對剛來到身邊的大牙說:「我們走後,這些草和螞蟻是地球上僅有的生命了。」

大牙默默無語。

元帥說:「地球上的文明生物有越來越小的趨勢,恐龍人然後可能是螞蟻,」他又蹲下來深情地看著那些在草叢間穿行的小生命,「該輪到它們了。」

這時,地球戰士們又紛紛從飛船上下來,返回到那塊有生命的地球土地前,圍成一圈深情地看著它。

大牙搖搖頭說:「草能活下去,這海邊也許會下雨的,但螞蟻不行。」

「因為空氣稀薄嗎看樣子它們好像沒受影響。」

「不,空氣沒問題,與人不同,在這樣的空氣中它們能存活,關鍵是沒有食物。」

「不能吃青草嗎」

「那就誰也活不下去了:在稀薄的空氣中青草長得很慢,螞蟻會吃光青草然後餓死,這倒很像吞食文明可能的最後結局。」

「您能從飛船上給它們留下些吃的嗎」

大牙又搖頭:「我的飛船上除了生命冬眠系統和飲用水外什么都沒有,我們在追上帝國前需要冬眠,你們的飛船上還有食物的嗎」

元帥也搖搖頭:「只剩幾只維持生命的注射營養液,沒用的。」

大牙指指飛船:「我們還是抓緊時間吧,帝國加速很快,晚了我們要追不上它的。」

沉默。

「元帥,我們留下來。」一名年輕中尉說。

元帥堅定地點點頭。

「留下來干什么」 大牙輪流著看看他們,驚訝地問,「你們飛船上的冬眠裝置已接近報廢,又沒有食品,留下來等死嗎」

「留下來走出第一步。」元帥平靜說。

「」

「您剛才提過的新文明的第一步。」

「你們......要做為螞蟻的食物」

地球戰士們都點點頭。

大牙無言地注視了他們很長時間,然後轉身拄著拐枚慢慢走向飛船。

「再見,朋友。」元帥在大牙身後高聲說。

老恐龍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在我和我的子孫前面,是無盡的暗夜不休的征戰,茫茫宇宙,哪里是家喲。」人們看到他的腳下濕了一片,不知道是不是一滴眼淚。

恐龍的飛船在轟鳴中起飛,很快消失在西方的天空,在那個方向,太陽正在落下。

最後的地球戰士們圍著那塊有生命的土地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從元帥開始,大家紛紛掀起面罩,在沙地上躺了下來。

時間在流逝,太陽落下,晚霞使劫後的大地映在一片美麗的紅光中,然後,有稀疏的星星在天空中出現,元帥發現,一直昏黃的天空這時居然現出了深藍色。在稀薄的空氣奪去他的知覺前,更他欣慰的是,他的太陽上有輕微的搔動感,螞蟻正在爬上他的額頭,這感覺讓他回到了遙遠的童年,在海邊兩棵棕櫚樹上拴著的一個小吊床上,他仰望著燦爛的星海,媽媽的手撫過他的額頭......

夜晚降臨了,殘海平靜如鏡,毫不走樣地映著橫天而過的銀河,這是這個行星有史以來最寧靜的一個夜晚。

在這寧靜中,地球重生了。

2002.09.01於娘子關

思想者

太陽

他仍記得34年前第一次看到思雲山天文台時的感覺,當救護車翻過一道山梁後,思雲山的主峰在遠方出現,觀象台的球形屋頂反射著夕陽的金光,像鑲在主峰上的幾粒珍珠。wenxuemi

那時他剛從醫學院畢業,是一名腦外科見習醫生,做為主治醫生的助手,到天文台來搶救一位不能搬運的重傷員,那是一名到這里做訪問研究的英國學者,散步時不慎躍下山崖摔傷了腦部。到達天文台後,他們為傷員做了顱骨穿剌,吸出了部分淤血,降低了腦壓,當病人改善到能搬運的狀態後,便用救護車送他到省城醫院做進一步的手術。

離開天文台時已是深夜,在其他人向救護車上搬運病人時,他好奇地打量著周圍那幾座球頂的觀象台,它們的位置組合似乎有某種晦澀的含意,如月光下的巨石陣。在一種他在以後的一生中都百思不得其解的神秘力量的驅使下,他走向最近的一座觀象台,推門走了進去。

里面沒有開燈,但有無數小信號燈在亮著,他感覺是從有月亮的星空走進了沒有月亮的星空。只有細細的一縷月光從球頂的一道縫隙透下來,投在高大的天文望遠鏡上,用銀色的線條不完整地勾畫出它的輪廓,使它看上去像深夜的城市廣場中央一件抽象的現代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