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志明鬼聚眾氓(完)(2 / 2)

而當這種預言的一部分實現後,剩下的預言也就成為了人人為之努力的方向。

半真,誰能保證半假呢?

當玉米、地瓜、胡蘿卜、棉花這些在樂土幻想中才有的東西真正出現在眼前的時候,誰又敢說牛耕、賤鐵、紙張、考試這些東西不是可以實用的呢?

有預言,且被實現一部分,那么就能握住天志的解釋權。

到時候,無論是誰弄出來的,都可以拿著這篇讖語說這是天志。

雖然無恥,但卻有效。

…………

村社陶缸前的適,面對微笑,看著這些沉醉其中的農夫,心里明白等到玉米收獲的那一天,自己就算是走完了第一步,也是最難走的一步。

這些農夫的暢想歡笑,在他看來竟是如此廉價。

上輩子他出身不高,可即便如此他也看不上自己所描繪的第五重樂土,再好的封建王朝盛世,也趕不上他前世一個最普通的人所擁有的一切。

可對這些農夫而言,卻像是蒼蠅見到了腐肉,一頭扎進去再也不想出來。

他前世上了那么多年學,學到的最有用的東西就是抓住矛盾、解決矛盾。

如今這天下的矛盾,顯而易見,無非三樣。

大爭之世,諸侯紛爭,於是重稅重賦,不重稅重賦就會被人滅亡,大一統未必會輕薄徭役,但不大一統肯定不會輕薄徭役,這是個必要不充分條件,但卻是必要條件。

貴族分封,束縛農奴,於是束縛了勞動生產效率。自由的農民,確定的產權,在人少地多的情況下,可以開墾更多的土地。

工具落後,鐵未退火,於是生產力水平不足。此時的矛盾不是患不均,而是患寡,廣袤的土地處處都是,九州之內不足兩千五百萬的人口,兩百年之內沒有地少人多而患不均的危險。

這三樣又是相輔相成的,誰能解決這三個矛盾,誰就可以一統天下。誰能發現這三個矛盾,誰就可以成為百家諸子中最有力量的那個。

可看似最簡單的第二個矛盾,已經難倒了無數人。吳起這樣的人物被射死、商鞅這樣的人物被車裂,無數貴族與君王之間的爭斗,無數次內部的權勢紛爭,很多都只為這一點。

魏國只是解決了第二點中的一小部分,便可以成為戰國初年第一強國。楚國哪怕有武陽大敗貴族勢力大減的良好條件又有吳起這樣的人才,終究還是無疾而終。

適不是王朝粉,也不是某國控。

在他看來,將來去哪都無所謂,秦也好、楚也罷,只要諸夏即可。

但無論去哪,都要保證有足夠的人可以用。

哪怕是變法,他也要保證搞掉舊貴族後,有足夠信奉樂土天志、學會認字算術農耕修河技術的人,頂替到那些舊貴族;還要有足夠信任他、信奉天志樂土的自耕農,來頂住一波又一波的貴族反撲。

他又不想如商君被車裂、如吳起被射死,那就只好有機會下手便不留情,殺個干干凈凈。

殺完了,讓新興的地主階層和工商業階層補上來就是。實踐已經證明,不看《周禮》一樣可以治國,不像周禮貴族一樣用餐刀叉子勺子而是筷子吃飯諸夏一樣亡不了。

這是大勢所趨,甚至將紙和印刷術用好,能讓他保證連漢晉門閥這種東西都出不來。

這種畸形的東西能出現,不過是因為信息傳播技術的限制,他們就是中世紀掌握了聖經解釋權的教士階層,紙張和印刷術會把他們炸的粉碎。

毀滅門閥的,是蔡倫和雕版印刷。

夫子不想當聖人,可架不住後人逼著他當聖人。仲尼作春秋的時候,因為抄竹簡難免有失誤,將仲孫何忌的名字不小心抄成了仲孫忌,但後人既然把他捧為教主聖人,聖人當然不能有錯,哪怕拉屎也自有深意,於是以義解經,認為這是孔聖人故意抄錯的,為的就是譏諷那些名字是雙字的人,有活力的儒家楞被改成了儒教。

偉大的儒家繼承者、實踐者、復古者、儒家真正的理想主義者王莽,一朝權在手便全面復古,甚至不准漢人起兩個字的名字,當世找不出比他更遵守春秋大義的人了。這是最虔誠的一位教徒,結果最後還惹了一身騷,反而成了奸佞的代名詞,何其冤也。

當然,墨家受制於局限性,也有很多糟粕的東西,甚至有些東西糟粕的厲害,尤其是在明鬼這件事上。

但墨家的優勢在於很容易更改一些東西。

譬如子墨子言曰:「我有天志,譬若輪人之有規,匠人之有矩。輪、匠執其規、矩,以度天下之方員,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

天志,就是一種規矩。就像做輪子的人看圓不圓一樣,扯別的都沒用,拿出圓規和直尺量一量,是不是不是靠嘴皮子說的。

這天志到底是什么,語焉不詳,可是很容易更改為憲法、科學、邏輯史觀、甚至唯生產力論。

反正還有一句「君、臣氓之通約也」。找不出聖人,那就把約定的憲法作為聖人,立為天子,是為虛君。

符合科學的、促進生產力發展的、促進國民財富總和增長的、促進國家實力增加的,合乎通約流程的,就是天志。所謂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

這東西不是道德,很容易衡量。

這東西改起來很容易,而且墨家還有數百可以死不旋踵的理想主義者,最容易成事。

在適看來,將來想要更改墨經,這天志是必須要講清楚的。

天志,不是技術,而是科學。

兩者之間有很大的區別。

科學是一種解釋世界的方法,可以促進技術也可以解釋技術。

技術需要被解釋,否則就會出現穿山甲作為葯材能夠通乳是因為穿山甲喜歡鑽洞這種邏輯,但按照里面蘊含的解釋世界的方法來看這似乎沒錯……

每個人都會按照自己相信的方式去解釋世界,是因為穿山甲體內含有某種物質所以可以通乳;還是因為穿山甲喜歡鑽洞所以可以通乳……

這就是諸子百家爭鳴的原因之一,也注定了諸子百家不管誰得勢都會弄死其余的諸子學說。

世界只能有一種解釋。理性派得勢的時候,殺起迷信派絲毫不手軟,反過來也一樣。

法家可以改變天下,但無法解釋天下,沒有給出讓底層可以幻想的未來;最睿智的法家知道不法古,要根據情況的變化制定不同的政策,但他們只能依附君王,等到大一統完成需要改變的時候已經難以改變。

這是他們的大問題,這也是適不去西河投靠吳起、李悝、公叔痤而是要想辦法混入墨家的原因之一。

這是唯一一個講邏輯學的學派,也是唯一一個有自己的武裝而不是完全依附君主的學派。

至於眼前這些如此如醉的村民,他們暫時不需要知道這么多。

適希望的,只是等到他們、等著這些被貴族斥為小人、氓、黔首、或是愚民的人看到玉米地瓜這些讖語預言中的事物出現之後,當他受到別人威脅的時候、當他有機會變法受到阻撓和貴族反撲的時候,這些人可以站起來,有勇氣保護自己的希望與幻想,這就夠了。

為自己的希望而戰的人,最難阻擋。

此時這些喝魚湯的人,不過二三十戶、五六十人。

但他相信,等墨子回來後、等玉米土豆地瓜胡蘿卜的種子伴隨著九重樂土的傳說開始傳播;伴隨著退火的鐵器在陶邑流通各國的時候,這數量會變為二千、二萬,甚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