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志明鬼聚眾氓(完)(1 / 2)

剖開的魚,刮盡了鱗,取走了臟,落入滾沸的村社公共鄉會時的大陶缸中。

湛清的水,逃離井底,一抔祭天地,九抔共魚煮。

滾燙而干凈的石頭,扔進很難加熱的陶缸中,激出了魚的鮮味,熬出了濃白的湯。

最後一把從不影響結籽實的分叉上劈下的香菜、折斷的蒜葉,讓這一鍋簡單的魚湯有了一抹未來與希望的味道。

各樣的葵菜、韭菜、腌葫蘆擺放在村社眾人面前,各家從家中帶來的粟米飯、黍米粥,交匯在一起。

最鮮美的湯意味著最難吃的魚,可即便難吃,村社眾人還是舍不得放棄那些咀嚼起來毫無味道的魚肉,滿足不已。

滿足之外,更有著對未來的無限期盼和希望。

可以吸引所有人的天堂,總是不勞而獲便可以流著奶和蜜的,所以注定這不可能在人間建成。

可以吸引最底層的天堂,不需要不勞而獲,只需要勞有所得,甚至有時候只是隱藏於桃花園內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就行。所以這注定吸引不了貴族。

這些村社間的農夫聽完了適講的第五重樂土的暢想,終於明白萬物是相對的、變幻的、運動的。

餓的時候,樂土就是一口粟飯;渴的時候,樂土就是一口井水;累的時候,樂土就是一屋麥草……

於是他們理解了為什么會有九重樂土。

茹毛飲血的時候,刀耕火種就是樂土;刀耕火種的時候,大禹治水便是樂土;氏族爭端的時候,夏定天下就是樂土……至於是不是真的這樣,反正他們也沒讀過《國語》,連字都不識,隨適怎么說。

彼時的樂土不是此時的樂土,此時的樂土也不會是彼時的樂土。

對他們而言,九重樂土太遠,甚至難以想象。

於是他們知道了第五重的樂土是什么模樣,而且聽起來是那樣的美好,那樣的值得為之去做。

魚湯的鮮味中,人們的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畫面。

從極北之地的肅慎,到蠻荒之地的百越;從蓬萊的東海之濱,到穆天子駕車曾游的昆侖,諸夏一統,再無爭鋒。

為了地盡其力,凡是土地只要開墾便屬於每個家庭,前五年免稅賦,五年後十五取一。

這稅賦不是為了不義爭霸,而是為了修築河堤、抵御來搶掠的戎狄、也是為了俸養官吏。

那時候的官吏,取其賢者,使貴者不恆貴、賤者不恆賤,尚賢取賢。

墨者汲取草木的精華,凝而為一種絲帛,可以寫字,價賤如麻,輕盈如蟬翼,於是人人讀書識字,通曉天志,選其最賢與最能領悟天志的為官吏。

那時候每家都有一頭牛,牛後面有墨者秉持天志做出的犁鏵,一天可以耕種幾十畝地。

只要有力氣,便可以開墾那些無人的荒地,五年後選拔出的官吏會丈量這些土地,並發一張取自草木精華薄如蟬翼的契約,以定歸屬。

那時候的官吏,通曉天算,就算是圓形的、多出棱角的土地,也能准確地算出畝數,絲毫不錯。

那時候的地里,會種植一種名為鬼布的作物,七月流火的時候,白花盛開如同飛雪。

這些白花可以織成布匹,而且不需要再浸泡剝皮,最勤快的女子幾天就能紡出一件新衣的紗線。

那種布潔白如雪,雖然不如蠶絲,但是產量很高,庶民之家一年也能有兩身衣裳。

那時候的地里,會有三種新的谷物。

一種長得像是小孩子的手臂般大小,谷粒就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晶瑩如玉,像是最干凈的貴家姬女的牙齒,惹人喜愛。

這種新谷可以種植在荒山之上,如今那些用不到的土地也有了用處。這種新谷一個就能搓下兩小升的谷粒。

另兩種長在地下,每一個都有女子的腳那般大小。味道如同王公貴族吃的那種從楚國送來的柘汁,糯的像是煮熟的黍米黏潤。

而且這些新谷的畝產更高,高到如果人種百畝,不僅全家夠吃,還可以養些雞豚狗彘之畜,或是換錢或是自吃。

那時候,每家每年在冬至的時候,都能吃上一只雞,或是幾斤羊。

除了這三種新谷,還有許多的菜蔬生長在從肅慎到百越、從東海到昆侖的土地上。

有一種菜,顏色如火,吃起來就像是舌尖被火灼燒一樣,冬日里吃上一頓渾身是汗。

有一種菜,狀如鬼指,脆甜如蜜色澤如肉,若遇到荒年春霜,種上三畝,全家便可無飢饉。

那時候,每家都會有三五件惡金的農具。比起金銅要賤的多,可是用起來卻比金銅更好用。

墨家的人會建起一座座冶煉惡金的作坊,惡金取自地下,無窮無竭,每天可產千件。

那時候會有一種弓失,最笨的人三個月就能學會,於是那些眼饞於富庶的敵人難以支撐,九州之兵以一當五,因此十五稅一足以。

那時候會有一種用黏土燒結的石頭,用來建造房屋,不再懼怕蠹蟲蟻咬。窗子上會糊上那種用草木做出的薄如蟬翼的賤帛,風雨無懼。

那時候會挖掘溝渠,旱時取水、澇時排洪。又修有運河數條,東海的魚、洛陽的醋、楚地的柘、宋地的麥,彼此交匯。九州方圓,各自照應。幽州荒、則引青州之糧渡海而運;荊州荒,則引巴蜀之米沿江而下……

到那時,便會按照墨翟先生所說的那般,選聖人為天子。這聖人便是通曉全部天志的人,若沒有,則令王與臣氓通約。以約法為天子,約法之下才有官吏,約法之下人人相平,即便貴為王侯亦不能背約法而馳行。

悖約法者,人人誅之。不義之戰,人人唾之。誅無道、秉天志、抵樂土,人人從之,則樂土可建於九州。

這樣簡單的描訴,並沒有絲毫不勞可獲的幻想,只是一個所謂「盛世」的封建王朝模樣。

可即便這樣,已經足夠讓這些村社的人如痴如醉,甚至覺得有些遙不可及。

至於他們偶爾聽說的在下一重的樂土,則根本沒去考慮,那實在太遠。

因為怎么可能會一個女人一次能紡十錠紗?怎么可能會有一種黑色的石頭代替柴草?怎么可能會有一種無色透明的仿佛水一樣的東西安在窗上遮擋風雨?

再說便是第五重樂土就已經足夠,那些剩下的是留給子孫的,這輩子只求能看到所說的第五重樂土就好了,哪還敢奢望?

村社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到底什么樣的谷,可以有小孩手臂般粗細?什么樣的菜,可以脆甜如蜜色澤如肉?什么樣的辦法,可以讓惡金不容易折斷而又便宜?什么樣的犁鏵,能讓一頭牛就能拉動?

但人總有幻想的權力,即便最卑賤的人也該有。

幻想之余,他們卻不知道,這些幻想中的某些谷物與菜蔬,很快就會出現在他們眼前。

到那時,這樂土之說就不再是幻想,而是成為了一種可能——既然菜蔬三谷是真的,剩下的一定也是真的,也是通曉的天志的天鬼所推算出的樂土。

而已經見過了玉米和胡蘿卜的葦與蘆花,終於明白過來適要做的事,遠比他們想的更為宏大,墨者到底是做什么的心中多少也有了一些了解。他們不會去說,因為他們知道馬上就要收獲。

預言的可怕之處,在於半真半假。當半真出現後,沒有人可以保證剩下的不是真的,如果不是那只是沒做到。

於此時,沒有人可以做出這樣的預言,除了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