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一)(2 / 2)

卻不想站在適一旁的蘆花,卻看得眼中如同冒出了星星,大約覺得適此時和自己夢中的那個模糊的適長得一樣了,伸出手打開了那個試圖拉適一把的村民。

公孫澤惡狠狠地盯著適,看著周圍這么多的村民,明知道適在逼他,卻也無可奈何。

他不認同適講的大部分東西,但他又覺得如果是真正的君子,遇到可以借鑒的學問是應該問的。

就算求教於適,那也只是詢問武王與漂杵的問題,而不是說真正信服了他的其余學說。

但是,他也知道,庶民愚昧。

這些庶民卻不會這么想,眼前這人又是個無恥小人,到時候與這庶民一說,自己這一問便相當於是贊同他的全部說法……庶民愚笨,他們當然不會想那么多。

適見他還在那猶豫,又接著下了猛葯,喝道:「你不解漂杵之意,墮武王仁名,是為不仁;明知這個問題可以被解答,卻不去問,是為不智;知道將來聖王可能因此而被人誤解,卻不試圖弄清楚,是為無禮;知道自己錯了卻不以為恥辱,是為不勇。不仁、不智、不禮、不勇,你有何面目佩玉稱為君子?」

唾沫飛濺,直直地濺到了公孫澤的臉上,公孫澤皮面漲紅,心頭學的那些東西一股腦地擠在一起,沒了主意。

好半天,他終於向後退了一步,面帶怒色地朝著適行了一禮,低聲帶著恨意道:「請教!」

這一禮,這一聲請教,頓時引來了周圍無數的驚呼聲。

這些村民沒想到一位真正的公子,竟然也來向穿著麻衣和他們一同勞作的適來請教……這簡直是曠古罕有之事,一個個的嘴巴里都像是吃了《偽七月》中的那種紅色火辣的菜蔬一樣,閉合不能。

既是公子都來請教,那么適說的那些東西,顯然都是真的,否則公子怎么會來請教呢?

公孫澤此時是黃泥巴掉褲襠,怎么也說不清了。他請教的,根本還是儒學中的問題,而不是墨家的那些東西。

墨家雖然也講智、勇這些東西,可知恥而近乎勇明顯是他學的那一套中的定義。一樣的字,不同的學派中是不同的含義,有時候就是雞同鴨講,是要辯駁最初定義的。

可眼前這個適把問題放在他學的價值觀中討論,逼得他不得不問,而且這么問也不是自己走向了異端,而是維護正道。

這就像是讀書人和流氓吵架,兩人的方式肯定不同,但可怕的是這個流氓不動手反而之乎者也,這就無可奈何了。

適見他已經行禮,心說這輩子你算是沒機會殺我了,於是裝模作樣地像是當年夫子傳詩子夏一般的調調,故作老氣地點頭道:「知恥後勇、不恥下問,可以傳漂杵之意矣!」

公孫澤氣的咬牙切齒,好幾次摸了摸那枚佩玉的牛皮,這才壓住火氣。

適搖頭晃腦地說道:「你既然問了,我便回答你,日後有人再這么問你也好維護你所認為的正道。」

公孫澤原本氣急的情緒,被那一句維護正道壓了下去,再次請教。

「也罷,我就說給你聽。」

「昔日武王伐紂,歲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黿。星與日辰之位皆在北維……王以二月癸亥夜陣未畢而雨。」

「大雨傾盆,戰於牧野,於是乃有《大明》中最後一句,肆伐大商,會朝清明。說的便是牧野一戰後,天地放晴。」

「又知太公望深知兵法,武王雖會盟八百諸侯,然暴紂待帶甲之士數萬,武王兵少。以太公望之知兵,必臨河布陣。臨河布陣,以河為側翼,兵少必以此陣。」

「由此推之,武王臨河布陣,紂王興兵,太公望親駕駟車沖擊,徒卒倒戈,紂王之甲士屠戮倒戈之卒,血水混雨,沿河而下,這才有流血漂杵之說。」

很簡單的推論,雖然漏洞很多,可足以解開公孫澤的疑惑。

公孫澤暗道:「如他這般說,不但可以解血流漂杵一句,更可證明尚父知兵、紂王殘暴、武王仁德……如此一來,所有的疑惑都解開了。不是血流漂杵記載的不對,而是解書之人說的不對啊……」

這是個極好的結果,完全將這句必定會引出許多爭論的詞句用一種讓人接受的方式解釋出來。

他也是個上過戰場的人,聽適這么一說,配合上詩經《大明》一文,牧野的場面竟似逾越了六百年出現在腦海中。

其時五星相聚於西方、幾日內天卻有大雨、眾人皆以為天命不在周,唯獨武王聖斷。尚父掌兵,沿河布陣以河護其側翼,尚父以七十之軀親自駕車沖擊,徒卒以紂王暴而武王仁倒戈,不想那紂王之甲士以戈矛刺倒戈之徒卒,血流入清河之中,徒卒爭相逃命,躍入已被血水染紅的清河之中,盾牌飄起,武王唉聲不忍……

越想越是入神,忍不住噫的一聲贊了出來,這一瞬間的功夫,之前的那些憤怒全都消失了。

正准備為解這一句話感謝一句眼前這個工商之賤鄙的時候,適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差點一口血噴了出來。

「這便是我墨家以聞知而說知的推理之術,若無我墨家此術,武王蒙不仁之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