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的後台,是他哥。
祖傳十幾代做鞋的手藝,商丘城做皮靴沒有比他哥更好的了,但終究還是個做鞋的。
公孫澤的後台,是他的祖先。
祖傳的高貴血統和士的身份,靠著勞役井田村社農夫積累的私田和不需要繳稅的天理,殷實無比。
兩者的後台千差地別,但在做指套這件事上,還是適的哥哥麂更擅長。
適也覺得自己的後台相當硬,心存感激從無怨懟。
回到家中,嫂子正在那搓麻皮,哥哥正在屋子里剪皮子。
適很自然地坐到嫂子對面,嫂子也很自然地將對面腳踩住的麻繩遞到了適的手中。
「你這些天都在外面做什么?瞧你曬得,黑的就像是硝過的皮子一樣。你是不是看上哪家的女兒了?跑到人家門上當贅婿去了?你看,給人家女兒干活,就是比給自己家干活賣力……」
便是如此自然,口舌之間依舊帶著尖銳的刺,但更多的是揶揄,少幾分的不滿。
麂一聽這話,也好奇地探出頭來問道:「真的?若是真的,你就說。也好請人與你說媒。」
適嘿嘿笑道:「別聽嫂子瞎說,我正忙著做事呢。墨家的事。」
「呦呵,墨家又不管你吃喝,你自己都養不活自己的,還整天忙著救濟天下呢?」
嫂子白了適一眼,適無可奈何地低著頭,正要把麻線換一股,嫂子起身道:「行,歇著吧,我去弄些豆子,給你做個兔肉豆羹。你這給人家當贅婿當的太累,吃點好的。吃飽了自家的飯,好去給別人干活啊。」
揶揄了一句,搖曳著身體離開,麂在內屋直笑。
適放下麻繩,走到內屋道:「哥,我這回來是讓你幫忙的。」
「親兄弟之間,幫什么幫?況且你還沒分出去過呢。上回的錢用沒了?正好,前幾日做的鞋,人家給了些錢……」
適連忙搖頭,比劃了一下那東西的模樣,因為哥哥不懂,卻不想麂直接問道:「誰死了?」
一下子把適問楞了,好半天才道:「哥,你知道這是做什么的?」
「射箭的嘛。活人用三指套,死人用兩指套,我做過不知道多少了。不過都是左手用的,你這怎么是右手的?」
《射禮》中有種配件叫朱極三,具體實物已經失傳,後人猜測也是各有不同。
有說是戴在右手勾弦的,有說是戴在左手防止箭羽擦傷的。
適對此不太感興趣,但也聽說三指套是天子帶的,兩指套是死人帶的,所以直接想讓哥哥幫忙做個兩指套。
萬一三指套加三指射,真的是天子才能用的禮儀,他和公孫澤之間就算是不死不休了——這就相當於在基督徒面前說上帝不存在,然後還希望和對方心平氣和地討論。
所以直接兩指起步,死人用的,最多晦氣無禮徒惹人笑,也不至於到八佾舞於庭的地步。
面對哥哥的疑問,適也沒多解釋,哥哥也就沒多問。
問清楚了對方手掌的大小,拿起兩塊皮子比量了一下,靈活的手指熟練地將皮子切開,飛速地縫制著。
吃過飯,指套也做好了。嫂子拿了個梧桐葉,包了小半只腌的很咸的兔子,遞過去道:「你要是真看上了哪家姑娘,帶過去給人家。不要去和人家在野外胡亂來。」
「如今天也冷了,又馬上到了收粟的時候,萬一躲在草垛場院中被人看到,那又不好。你豈沒聽《詩》中唱的,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犬也吠!人家姑娘又怕弄臟了衣服,又怕引得狗叫,到時候又要怨你……」
此時對這種事很開放,即便不像是吃飯喝水一般,卻也沒有什么禁忌。
王公貴族之間兄妹亂來、公公媳婦之類的事堂而皇之記在史書上,之後的宣太後也拿床上姿勢比喻治國理政,大臣們想象場面後紛紛點贊大呼有理。
剛才這話也就像是適前世被家長叮囑不要弄出人命來差不多,在兄嫂看來沒什么不正常,反倒是適有些臉紅了。
三句詩,一幅場面便在腦海浮現。
欲拒還迎,嘴上說著不要卻彎腰翹起,推說脫了衣衫有人來穿來不及,便直接斜撐在樹上將裙子拉在腰間,腰身下沉輕輕搖晃,死死咬住嘴唇生怕將遠處的狗驚醒叫吠,卻怎么也咬不住,於是發出小狗狗般的嗚咽,把壓在心底的長短氣息,化為汪汪輕叫,只盼著不遠處的人聽不准。
搖搖頭把腦袋里的畫面趕走,咽了口唾沫,紅著臉接過包著的兔子。
心說要不說還是《詩經》經典啊,一點不露卻讓能讓人遐想連篇。
適心說,也可能是自己來了之後憋得有些久了,在這樣下去指不定哪天看什么都「思有邪」了。
抱著半片兔子,逃之夭夭,沒聽到兄嫂在後面笑話他臉紅的擠兌。
…………
十日後。
乙亥年。九月初三。
無風,無雨,無蟬鳴擾人,天有鴻鵠振翅,正是比射的好日子。
六指帶著皮指套,拿著那柄小弓,看著遠處的靶子,深吸一口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對方已經射完,十五步的距離,正適合新手。
各射十二支箭,對方那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十二中五,十日之功已經頗為難得。
看著對方靶子上插著的羽箭,六指心說:「果然被適哥猜中了,他真是用大拇指射的。」
緊張中,忽然想到開射之前,適哥與那個公子之間的關於拇指、禮儀、靶子、皮指套、死人才用等等的爭吵,反倒有些想笑,也不再像之前那么緊張。
周圍人很多,除了村社的人,還有那位公子的一些朋友,也都前來觀射。
六指想到,這幾天自己不斷在練習射箭,而適哥在忙著讓人做了一套木頭的工具,說是叫什么滑輪組。
還不住寬慰他,說是輸了也沒什么,盡力就好,後面還有一局。
什么孔仲尼的爹能舉起城門,所以後一局比試他已經想好了,對方也應該能接受,到時候肯定會贏,只讓放心地射什么的……
話雖如此,可六指還是緊張,多出來的那根手指怎么也不舒服,喉嚨里干的很,前幾日吃腌兔子肉時候的口水都不知道跑哪去了,現在竟不能潤潤嗓子。
對他自己而言,自己承載著第一次被適哥委托做事的期盼;對身後村社的熟人來說,自己承載著買耕牛的誘惑;對那公子而言,自己還承載著適哥的話到底是歪理還是正途的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