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正本清源來日長(五)(2 / 2)

六指搖搖頭,說道:「沒有錯。」

墨子點頭道:「就是這樣啊。有的人需要鞭策責罵,這是他們的豆。有的人需要誇贊嘉獎,這是他們的肉。喂馬用肉,那是不對的。可喂虎用豆,難道就對了嗎?都是食物,可要因為虎和馬而分為豆和肉。」

六指似乎明白了過來,覺得既然巨子不是要把適當做祭品,那就不用擔心了。

行了一禮後,乖巧地退到了適的身後,繼續整理那些竹簡。

墨子說完了六指,又看了一眼適,忽然沖著一眾墨者道:「為什么人死了才有謚呢?」

禽滑厘回道:「因為死人不能改變他生前做的事。不能改變,所以才能定謚。」

墨子又問道:「那么就是說,謚不是因為死,而是因為不能改變,是這樣的道理嗎?死可以不改變,但死只是不改變的小故,而非大故,是這樣的道理嗎?」

禽滑厘點頭,靠近的墨者也都點頭。

墨子忽然面朝適問道:「適,你既成為了墨者,行義之心能不變嗎?」

適幾乎沒有猶豫和停頓,用了一句此時還不存在的話。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弟子心之所善,乃是行義,故行義之心,九死不悔!」

墨子大笑,說道:「我曾說,天子有錯,亦要罰之。你說要我墨者鑄賞罰天下之劍,你既不是天子,也用不到這賞罰天下之劍,便用三尺銅劍即可。這是令,亦是盟。」

說罷,墨子不看適,長聲呼喚了幾個名字。

每叫一人,便有一人應聲上前。

「禽滑厘!」

「是!」

「公造冶!」

「是!」

「孟勝!」

「是!」

「駱滑厘、高何、縣子碩、曹讓、衛徙栗……」

一連呼喊了十余人的名字,每個名字都讓適心中一驚。

除了那幾個熟悉的,後幾人不是原本橫行鄉里的惡少年,便是動輒殺人的「勇士」,要么就是殺過貴族改名換姓後隱藏到墨者中的刺客……

這十余人站到了墨子身前,墨子仍舊微笑道:「令由巨子出,不犯令則無罪,今日我便立一令。」

「適通曉天志,又盟誓行義,若其不行義,必為天下害,甚於常人。天子有罪,尚且要罰,況於適?從今日起,若適仍在墨家,有違背大義之事,你們十三人定要提三尺劍將其誅殺!」

禽滑厘、公造冶都很敬佩適,但聽到墨子這樣說,卻也沒有絲毫猶豫。

「尊巨子令!弟子盟誓,若真如此,哪怕藏身洛邑王城,哪怕有甲士護衛,哪怕弟子身死,亦必誅殺!」

適咽了口唾沫,看著領命的十三人,哪一個不是凶名赫赫之輩。

公造冶這樣的人,是有實力格殺數十甲士一擊得手的。

況且禽滑厘還是基本欽定的下一任巨子,禽滑厘既然領命也就是說之後所有的墨者都領了此令。

自己所說的那些天志、賽先生與唐漢,墨子不是不在意,而是很在意,也明白里面蘊含著多大的力量。

所以才會把自己用那篇贊頌高高捧起,再用這些人的三尺之劍監督。

那篇贊頌,是墨子賭上了自己一世識人之名,編織的一道網,一道鞭策適前行的網,也是一道讓適的背叛增加了無數心理上成本的網。

整日被誇贊的人,那些誇贊也是一種束縛,逼著只能向前不能退後的束縛。

那三尺劍,是墨子聽了適說鑄賞罰天下之劍後的反應,適不相信天罰天子所以想讓墨者鑄賞罰天下之劍,墨子便依著適說的鑄了十三柄三尺之劍。

罰適,不需要天下劍,只需三尺劍。

那些天志、割圓、草帛、隸書、天下劍、樂土、四百丘甸皆屬墨……種種這些說法,讓墨子不得不防,而且不得不如此慎重地防備。

不是不信,只是增加背叛的成本,讓其不背叛。這便是律令的作用,是為了天下再不用律令。

墨子終究還是講道理的,在這十余人盟誓之後,墨子問適道:「你若不願意,可以如勝綽一般離開墨者。你離開了墨者行伍,巨子之令便管不到你,除非行大亂天下之事,否則也不會有性命之危。但你若真的想要行義天下,留在墨者當中,就必須要執行這樣的律令。你考慮一下,是離開?還是留下?」

眾人均以為適又會說出類似心之所善九死未悔之類的驚人之語時,卻不想適沒有直接回答離開還是留下,而是問道:「先生,我有兩件事沒弄清楚,所以我還不能決定。」

「其一,大義總有目的,我們墨者心中行義大利天下的世界應該是什么模樣?這是我必須要知道的。」

「有商丘人欲往楚,卻向北行,必錯。這我知道。先生如今行義,就如先生欲往楚,卻不告訴駕車之人欲往楚,而是坐在車子左邊說:向前、繞開那棵樹、從那條河過去、到那座山轉彎……」

「先生的每句話都對,都是行義,但正如那些疑惑不分大義的墨者一樣,不知道將往何處。」

「所以,墨者必須要有一個章程,這個章程就是告訴每個墨者,到底行義後的天下應該是怎么樣。知道了這個,那才能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在行義。就不會出現南轅而北轍,才能夠真正尚同共義。」

「知道了目的,才知道做法是否正確。知道了往楚,才能知道向北不對。」

墨子沒有回答,也沒有教導,更沒有責罵或是失望。

而是面露微笑,問道:「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