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雙轅單馬孑人立(中)(2 / 2)

適是但願這獨輪車出現後,只利於人,而不再成為那些悲慘記憶中的不可或缺之物。

墨子倒是已經懶得再誇獎適的奇思妙想,甚至連此物大巧之類的話都懶得說了,而是和適討論起了一些技術之上的原理性問題。

他是研究過動滑輪、定滑輪的,而且研究的相當透徹,適便趁機和他講起了一些需要墨子親自命名在《經說》上的東西。

力學基礎墨子也有,適便順著墨子的邏輯方向,討論起了一些簡單的力學問題,從滑輪和輪子開始談起。

墨子對定滑輪研究的頗深:他稱之為「繩制」,定滑輪下,若兩物相等,那么便會平衡;如果兩物相等重、又是在定滑輪的兩端,若是一輕一重,必然輕的是放在斜面上,同等的另一端的重力大於斜面上等重物的摩擦力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適便先說道:「先生通繩制之法,賽先生稱之為滑輪。賽先生曾說,滑輪分為兩種,定與動。」

稍微一說,墨子便明白過來動、定兩種滑輪的區別。

「先生,定滑輪,你拉動多長的繩子,重物便提升多少,拉動的力量等於重物的力量,是這樣的吧?」

墨子點頭道:「是的。如你所說的動滑輪,則需要拉動兩倍的繩子,才能夠提升一樣的距離,但是力氣也省了。這是和標本之術一樣的。」

標本,是墨子對杠桿的闡述。動力臂稱之為標、阻力臂稱之為本。

適便道:「既是這樣,那么拉動一石粟米到兩尺高,定滑輪需要一石之力拉兩尺;動滑輪需要半石之力到四尺。兩者相乘,總是相同。所以我便想,可以將此相乘之數,稱之為功。」

墨子聽到這稱呼,毫無絲毫違和,點頭道:「古人說,功,以勞定。勞,力與時。此名甚好。」

適連忙道:「既是這樣,可以說定滑輪不省功也不省力、動滑輪省力卻不省功。又好比在冰上推物,與殺地推物,同重同長,功則不同,則必可知力也不同。」

墨子喜歡定義一些東西,甚至試圖把天地間的很多東西都給出明確的定義。

比如時間、空間、圓、力、害、利、光學原理等等,這種喜歡定義的習慣很有趣,也很有用……事實上幾何與物理的基礎,也正是定義,最起碼要分清重量和質量。

辯術看似無用,實則大用,如果沒有哲學基礎是無法定義出質量這個也屬於哲學而不單單屬於物理的概念。

既然還活著,那么一定要引發他多定義一些東西,作為後世墨者所必須掌握的。

墨子並不知道適的心思,低頭看了看那個已經制作好的獨輪車,倒過來轉動了一下車輪,聽著吱吱呀呀的聲音,似乎琢磨到一些問題。

好半晌,也不知道他想明白了什么事,這些天都沒有在聽到墨子誇獎的適,終於再一次聽到了墨子的一句誇獎。

「適,你這是做出了一件平地之上、相對於肩挑手提來說,又省功又省力之物啊!」

他剛要感謝先生誇獎,又聽了墨子的下一句話,徹底愣在那了。

「你既知力與功,又懂標本繩制之術,可曾學過光影之說?我曾說,影不徙。飛鳥在動,影子沒有動,實際上是原本的影子消失了,而新的影子立刻又出現了,而不是鳥的影子在挪動。」

「我觀銅鑒水鏡,知光以直而傳,可這光到底有多快,才能讓我們的眼睛看不到影子消失又出現呢?」

「若我們的眼睛能看到極快的事物,影子的消失和形成的瞬間又是什么樣的呢?若鳥飛極高,我若為光向下,那影子是否還能在我身上?我又能否看到鳥的陰影?若影子不在身上,我自然應該看不到陰影,可是鳥確實是在天上擋住了陽光啊……這是我思考多年所不能解惑的問題。」

適一聽這個,急忙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不是他假裝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他這半瓶子水哪里知道在光速條件下影子的消失與重現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就像此時那個著名的辯術問題,箭飛起來後的某一瞬間,到底是靜止的還是運動的一樣,都是他這樣的人無法解釋的。

這是此時的哲學問題,他不擅長這個。而這個問題代表著墨家的時空觀和時空的連續性和不可分割性,並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清的。

墨子嘆息一聲道:「所以,在沒有經歷過一些事之前,是無法想象的。你說的樂土,我推演過幾十次,都是符合你說的那些事物出現後的模樣的。因而我相信你一定見過那些實物,否則就像是我剛才那個問題一樣,若不為光便很難想清楚光那樣快的影子之事。」

「按你的樂土九重之說,堯舜之時的人,一定想不到此時的城市。武王分封周公定禮之時,也一定想不到此時的天下。因而沒有不變的道理,只有變化的道理,看似不變的也實則有前提。」

「道理需要依附與物,否則便是空談。如你所說的惡金、草帛之物如果沒有,那么你說的那種選賢的辦法也是不能夠使用的。而如果你在賽先生與唐漢處,沒有親眼見到實物,也是不可能憑空推出與之相合的樂土的。」

適躬身聽教,心中暗贊。

墨子又說了幾句,指著這獨輪車道:「此物利於人,人卻未必能知道。所以要如你制麥粉之時,先做出十幾輛,立於市旁供人使用。待人知其巧,一則可以廣我墨家名聲;二則日後均買也可讓這工匠會得利;三則這也算是樂土一景,也好讓更多的人能理解想象你做的那些詩篇。」

「這是我見了你在村社種植那些作物後又作那些詩篇後想到的。若不親眼看到一些東西,也就很難想象以此物為基礎的將來。」

適對墨子的哲學觀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震驚,但對墨子的手段很是驚奇。

看上去句句都是行義,可將此物放在市旁免費供人使用,雖然並不值幾個錢,可從未有人做過,又是實實在在的事物,人皆可見,商丘城哪里還能不知道墨者的行義之名?

此物一出,木匠工匠會數年之內又能有許多得利之法,焉能不對墨者傾心而信?

如此一來,五年之內便是沒有新的東西出現,工匠會的人仍舊不可能離開,會擔心之後的任何一天都可能出來類似的器物。

在適看來,能領導數百墨者傾心不叛的人物,絕不會是紙面上那些他知道的故事那樣簡單。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多想了?還是墨子僅僅是想讓此物利人?但墨子既然這樣說,正與自己想法相合,便稱是,自去准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