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白骨熔煉祝融血(六)(2 / 2)

適抓著幾條炸過的豆蟲,啃著蒸過軟化後的豆餅,吃的津津有味,雖然在他看來這是喂牲口的,但這時候吃上一些簡直可以算作美味。

一旁,笑生和造篾啟歲正在爭辯,適感受著墨者此時的這種活潑而又思辨的氣氛,愈發覺得愜意。

造篾啟歲認為,這東西應該叫豆膏。所謂脂膏以膏之,可見膏是調和後稀釋的,這東西如同流水一般,已經稀釋的不能再稀釋了,所以一定要稱之為豆膏。

笑生則認為,這東西應該叫豆脂。菽豆身上多毛,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所謂毛豆莢,便是如此。既然多毛,可以認為這是豆之羽。有羽則視為有角,有角稱之為脂,所以這是豆脂而非豆膏。

這兩人一個話語滔滔,如河不絕,一旦說起來就停不下來;一個疏離淡漠,猶如彩虹難現,可一旦說話往往命中要害。

兩個人的爭辯個引來了一些支持者,互相叫好,只讓禽滑厘做仲裁判出誰人得勝。

墨者總是如此,即便最好辯論的辯五十四前往了楚國,可是平日里辯論的氣氛一點都沒少幾分,反而因為少了一個可以鎮住所有人的存在而變得愈發熱鬧。

白天里榨油每個人都要汗流浹背,到了吃飯的時候又恢復了力氣,一個個爭的面紅耳赤。

墨子吃了幾條炸過的豆蟲,笑看著這些弟子們在那爭論,心中在考慮適提出的那幾種聽起來有些駭人的的手段。

這些豆膏或是豆脂,便是所謂身有祝融之血的騙局。

膏脂輕而水重,兩者不溶,分為上下。下面加醋,再加石灰,兩者混合後便會產生氣泡,其實溫度極低,可是那些漂浮在上面的膏脂則像是滾沸一樣。

之所以不用動物膏脂,是因為動物膏脂在那種溫度下不可能融化。

墨子覺得自己又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水之類的液體,一旦滾沸,溫度就不再升高。但在滾沸之前,溫度會不斷提升。

這是他之前沒有注意到的,經適這樣一說,卻頓時知道這並非虛言。

對於篡奪巫祝的事,墨子本來以為適做的這些只為此目的。

但當看到這些黃豆中榨出的膏脂後,墨子明白這又是一個如同麥粉一樣的利天下之物,絕不是僅僅為了篡奪巫祝之名那么簡單。

最起碼,那幾條口齒余香的豆蟲便證明了這東西可以讓人過得更好,吃的更好。

「終歸,適是一個始終想著利天下的人。」

他這樣默默地評價著,想到自己一年前在刺柏樹下的那句璞玉可雕的評價,啞然失笑。

於是揮手將適叫了過來,問道:「你聽笑生和啟歲的辯題,覺得應該叫什么?」

適將嘴里的豆餅和豆蟲咽下去,笑道:「叫什么都無所謂啊。只是我不喜歡按照有角分還是無角來分。這樣分不合道理,但合淵源。」

「我是個講道理勝過講淵源的人,所以我不喜歡這樣分。不是錯,只是沒什么用。就像是非要按著血統和出生的順序,分出貴族和庶農工商一樣。這是一種分法,可是這種按血統的分法有人不喜歡,那為什么這樣分就一定有道理呢?」

這番話更讓墨子慨然,這些東西正是自己一直所想的。

若論起來,真正能夠理解自己心中道理的,最得意之人便是當初的公尚過,可惜早逝。

禽滑厘雖然聰慧,也有行大義之心,一身本事也學的通透,可論及心意相通,終究還是不如已逝的公尚過。

有時候,只需要一句話,就能產生一種超越年齡和地位的知己之感。

墨子喜歡定義,希望將世間的一切本源都定義,正如他定義的圓、力、運動、光的傳播與鏡面反射定理、體積與厚度等等,這些都是原本不存在的概念。

如果拘於原本已有的一切,恐怕很多東西都難以定義。

所以他只是笑看著造篾啟歲與笑生的辯論,並未支持任何一方,因為他也覺得這樣定義膏脂並無意義,至少對天下大多數人沒有意義。

而他想不到,自己心中所想的這些話,適竟然完完全全地表達了出來。

不是那樣定義不對,而是沒什么用。

就如同原本九數中定義的圖形概念與他所定義的圓和正方形概念,根本不是按照一種機制定義的道理一樣:以前那么分沒有錯,但沒什么用,並不能利於人,只能讓人覺得麻煩復雜。

好半晌,墨子沒有再問適這東西到底該叫什么,因為真的並不重要,就像適到處亂起的那些名字一樣,需要重要的時候自然有意義,而不重要的時候便無意義。

所以他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要篡奪巫祝通天地水火之名,說你有祝融之血,難道就是靠這些膏脂滾沸的辦法嗎?」

適搖頭道:「不是的。既是祝融之血,當然可以輕易點燃柴草。這祝融之血啊,是用白骨熔煉出來的。當然,我知道他不是祝融血,只是一種物,但之前既然沒有過,那么叫祝融血也沒什么錯。」

「世上本無祝融血,叫的人多了,那物便是祝融血。這是本源與名的區別,先生應當分得清,這也是墨家辯術中最為重要的一點,也是可以憑此駁倒天下學說的基石。」

「正如先生常說的,何以謂馬?何以謂牛?何以謂圓?何以謂矩?何以謂力?何以謂動?何以謂止?何以謂大故?何以謂小故……」

「待過些日子,草帛做出,還請先生一定要這這些事物的本源總結出來,以饋後世。若此事能完成,想來墨者之學定能傳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