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白骨熔煉祝融血(六)(1 / 2)

在那些前往村社的墨者離開後的五天,那間小屋內飄盪著濃郁的、炒熟的黃豆的香味。

創造,和創造之後的重復勞動,有時候程序是一樣的,但是那種心靈上的滿足與疲憊是完全不同的。

前者是心靈的滿足,後者是無可奈何地為了生存的疲憊。

正因為這樣的區別,這些在這間小木屋內勞作的墨者,每一天都洋溢著笑容。

他們覺得,自己再和適與巨子一同,創造一種新的大利於天下的事物。

這種創造的過程,是自願的,而非是不這樣做自己就難以生存。

雖然這種事物在此時還沒有准確的名稱,可那種創造新事物的熱情依舊讓這間小木屋滿滿漾著名為快活的空氣。

炒熟的黃豆,放進用石頭和木頭制出的凹槽中。

用圓盤樣的模子裝滿那些炒熟的黃豆,夾在一起,再用木楔子卡在其中。用巨大的石頭或是撞木撞擊木楔子,擠壓那些夾在一起的熟黃豆,直到里面最精華的液體流出。

精壯的漢子赤著上身,鼓脹著身上的肌肉,用力地推動著墨子和幾名木匠做出的撞城錘一樣的木棍,轟隆作響。

每一下撞擊,卡在熟黃豆中的木楔子便會奮力地向里面擠進去。

銳利而堅挺的木楔,撐開那些熟黃豆的空間,或是反過來被那些密密麻麻的豆擠壓著,直到它們灑出自己的體內包含的精華宣告投降。

微黃色,嗅起來一股淡淡的腥味。

可是一旦放在陶鬲中加熱到滾沸,便會發出濃郁的香氣,若是在里面加入一些蔥碎,味道更是鮮香。

留下來和適一起忙碌五月五大祭之事的墨者,一開始只知道這些東西是適用來欺騙那些巫祝自己有「祝融血脈可以不懼滾沸膏脂」的不可或缺之物。

動物膏脂並不能在不把人燙熟的情況下融化漂浮。

可是第三天榨出第一罐後,適用加熱的陶邑將這些淡黃色的液體加熱後炸了一些抓住的螞蚱、青蛙或是豆蟲,與包括公造冶在內的留在這里的三十多墨者一同吃了一頓後,眾人便相信這是一個不亞於麥粉的可以大利天下的事物。

這些微黃色的液體,適很確信這叫豆油。

但在場的墨者卻並不知道這個稱呼,也難以接受這個稱呼。

此時的油,並沒有「油脂」這一詞的中的油的意思。

一開始的油,只是一種形容詞,以及某一條楚地內的河流的專用詞匯,後來逐漸發展出光滑、柔順的意思。

比如受封朝鮮的箕子在朝貢時候經過殷商故都的時候作的那首《麥秀》。所謂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

此時的廣義的動物油細分為兩種:膏和脂。植物油此時還未出現。

頭上有角的動物的脂肪,稱之為脂;頭上沒有角的動物的脂肪,稱之為膏。

所以才有病入膏肓,而不是病入脂肓,因為人頭上沒有角;《史記》秦本紀中記載的始皇陵也是人魚膏而非人魚脂,一樣的道理。

反過來也只能用膚如凝脂,而不能使膚如凝膏,因為豬狗賤而牛羊貴,說凝膏並不好聽。

牛羊脂、豬狗膏,這是萬萬不能用錯的。

除了脂膏之外,上流社會對與脂還有專門的細分。比如適所熟悉的脂肪的肪字,本意就是從屬於脂的一個單獨的詞匯,意思是有角的動物的里脊上的肥肉……

膏脂二字若是用錯了,是要被上流社會嘲笑的。

真正的大夫以上的貴族們的生活,更是將這種區別細分到了極致:春天要用牛油烹飪嫩羊嫩豬、夏天要用狗油烹飪干魚干禽、秋天要用雞油烹飪牛犢和小獸、冬天要用羊油烹飪鮮魚和雁鵝。

腥臊膻香這四個字,都是特指的。臊特指狗油、膻特指羊油、香特指牛油。

鳥類貌似要用脂而不能用膏,因為鳥有羽毛而按照禮來分羽毛屬於角,所以只能是脂而不能是膏。

鍾鳴鼎食不是一句隨意的話,要有一系列的貴族禮儀和文化內涵的。

總歸,這種此時已經流出的還沒有被命名為豆油的油脂,絕對是一種賤油,也是絕對入不得鼎的。

它和麥粉不同。麥本來就是五谷之一,是作為主食的,所以改變了麥子的吃飯並不妨礙麥粉成為上流社會喜愛的食物。

但豆從主食變為油脂,卻又不合腥臊膻香四字,那是絕對沒資格進入鼎中的。

後世在花生和葵花籽沒有傳入之前,豆油和蘿卜籽油、白菜籽油、芝麻油並為上品,味道比起那些動物油別有風味。

此時的這些賤油,將剛剛從地里蘇醒的、肚子里沒有什么食物的臟東西的豆天蛾炸的噴香酥脆,滿滿地裝了幾大罐,擺在了眾墨者的面前。

一眾墨者拿著榨完豆油剩下的豆粕作為主食,吃著油炸過的豆蟲,感慨著如果天下人天天能吃豆粕豆餅,就算是人間樂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