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選了一處睡覺的地方,把上面的木牌插好,從旁邊抱來一些晚上睡覺用的麥秸草。
又出了門,將墨車推到一處空地,那里已經停了不少的墨車、雙轅的馬車或是牛車。
一個老鰥夫坐在那一旁,葦將墨車停在一處有蘆葦席的陰涼處只怕下雨,去老鰥夫那領了半個合契。
老鰥夫遞過半張寫著商人看來古怪符號的合契道:「莫要丟失,丟失可領不回。也不要鬧事,旁邊的甲士抓這個可是嚴,昨天剛有人被抽了二十鞭子。」
葦笑著接過,心說挨抽的肯定都是少來這里的,規矩可嚴。
將那半個合契仔細收好,又朝北走了大約二百步,遠遠地邊聽到一陣叫喊聲,還飄來陣陣香味。
一間泥土屋,前面也是一個支起的蘆葦席,旁邊幾個大陶缸中燒著滾沸的水,一個正在那拉動皮橐的幫工赤著上身,滿頭是汗。
葦指著那個滿頭是汗的幫工小聲道:「巫祝徒眾,在這受役呢,這些做飯食生意的最盼著有人犯錯,要不然如今都忙著種田,若不犯錯誰人來做這樣的工?」
商人看那人身上並無鎖鏈,也無繩子,心說這和那些隸奴還不一樣,小聲問道:「怎么不跑?」
「受役而逃,役期加倍。他已無可在加,若逃可殺。這是萬民定下的規矩,哪里敢逃?這里有吃有喝,跑又能跑到何處?山林沛澤之中又哪及此自在?」
葦又解釋了一些規矩,猛抬頭看到了牆上寫的幾個字,一拍腦袋笑道:「之前你問我可曾識字,實則我雖只會寫那幾個字,但識的字卻多。牆上那個飯、酒、麥餅、湯、魚之類的字,我可都認得。」
商人也笑,抬頭看看上面的字,心說這字可真是奇怪,看著倒像是字,但卻又不怎么像。這酒字若無旁邊三點,倒有十分像,可終究不是。
再看旁邊那些正在吃飯的人,心中更怪,這些人並非是跪坐於地或是各有小桌,而是坐在一些橫木上。
橫木更高處,則是一排木頭所制成的,寬寬長長,看上去就像是橫放的杵盾。
那些吃飯之人顯然已是習以為常,坐在橫木上,一邊吃著一邊和旁邊之人閑聊,多說些過幾日麥收的事,或是村社間的見聞。
上面雖寫著酒,卻少有喝,只因昂貴,實在不是這些村社人所能消受的,即便今年年景不錯又似乎能收兩季,卻依舊少。
葦帶這商人找了一處人少的地方坐下,便各自要了各自的食物。
商人也不認得許多,只要了在陶邑商丘聽聞的幾樣,卻大多沒有。
葦則要了一大碗的魚丸湯水,就是旁邊河里的魚,全部用石頭砸碎後摻上麥粉,扔到熱湯之中,按此時的叫法應算作齏糜。
又要了兩張烤的硬麥餅泡進去,呼嚕呼嚕地吃了幾口,說道:「這湯水不要錢,只是魚丸要錢。若是無錢,只帶著粟米做好的飯,來討一碗喝也行。」
喝了幾口,正和商人談著一年前適在商丘村社弄魚簍的事,就聽到後面一女子喊道:「哥,你怎么在這?」
女子邊說著,邊回頭和後面的人說了幾句稍等之類的話,葦回頭看到是妹妹蘆花,沒有回答妹妹的問題,卻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兄妹倆互相打量著,也不回答,先各自笑了起來。
商人打扮的那人看著這個面色因為日曬而有些黑的女子,覺得眉眼很好看,只是打扮的極為古怪。
一身白色的、沛縣人或叫鬼布或叫棉布的長袍,頭上還有一個樣式古怪的冠帽,女子少有帶冠的,極不尋常。
帽冠的布料很長,所有的頭發都收攏在里面,看不出里面的頭發是什么模樣。
肩膀上斜背著一個麻布的兜袋,里面鼓鼓脹脹地不知道裝著一些什么。
商人覺得,有點像是楚人巫覡穿的服飾,又不太一樣,總之不像是正常女人的服飾。
商人卻不知道這樣在他看來古怪的服飾,在沛縣的各地卻受人愛戴與尊重。這是可以治療病痛的人穿戴的服飾,或許只能治幾種病,但卻至少可以治。
即便少,之前也沒有人去嘗試治過。最少的有,也比沒有高出無數倍。
商人隱隱聽到兄妹倆的對話,大約這個女子是墨者的巫醫。在他看來巫醫不分,卻不知道在墨者內部已然分開。
那些斜背在肩上的布兜里裝著的都是些草葯,一些名字商人也從未聽說過,但聽這女子的意思可以治療毒蛇咬傷。
聽起來好像這女子要和後面那幾個墨者的巫醫去各個鄉亭,准備應對收麥時候的毒蛇咬傷事,同時收集各個鄉亭的一些治療疾病的傳承下來的草葯,整理出來。
商人暗笑,心想這些墨者還真是古怪,似乎什么都要管,只要賦稅收上這些事與治人者何干?
如今就算學到了這些,西河守、季充君就算想用此法,又有誰人來做?
天下為利天下可以不惜身的人多在沛邑了,又去哪里去尋?況且那樣的人若是天生如此,何必不去直接找墨者?
聽到最後,他似乎隱隱聽出了這女子似乎和適很熟識,也並不隱晦那種相思之意,此時女子多是如此。
只是提及的時候有些黯然,似乎如今很少見,各有所忙。
但這黯然很快消散,換來的是一種商人從未見過的、女子不應該擁有的、做事與忙碌的心思。
咭咭格格地說起了上個月發了些錢、草帛、好看的衣衫、刷牙的豬鬃刷等等,或是哪怕學會了寫幾個字的事,任何一件都可以說上好久,做哥哥的聽起來也不沉悶。
兄妹倆又說了幾句後,終於分開,女子與身後的那幾名類似楚人巫覡打扮的墨者一同離去。
葦似乎還在回憶剛剛小妹說的那些關於相思愛慕卻少見的話,終於哎嘆了口氣,搖搖頭。
商人卻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國風》中的一句詩,心中默唱:「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又想,士可脫,是可做事成業立名,剛才那女子也隱隱有做事成業的心思,只怕未必便不可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