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七章 半歲荏苒弊邑治(七)(1 / 2)

造篾啟歲登車而去,在場的墨者們不在意適說的最後關於利天下的話,而是想到了之前造篾啟歲問起墨者叛逃的事。

又想到適經常提及的「三不欺」之說,越想越有道理。

宓子賤治單父,需要依靠當地大族三老的力量,只要結好這些人單父的確便可大治,而不依靠這些人的力量,他一個單父宰什么事也做不成。

墨者則恰恰相反,在適畫出的地圖上,沛縣六鄉的范圍相較於天下實在太小。

而沛縣的墨者多達三百余,都是各國銳士精華,集中於一地,根本不需要依靠這些大族掾吏三老的力量,反倒恨不能將他們清理干凈騰出位置。

如今看似矛盾並未激化,然而一旦鄉校里的那些孩子們學成長大,沒有這么多的位置讓他們管轄和發揮自己的學識能力,他們豈能安心?

而沛縣這種看似寬松、實則嚴密的體系,也是各有所長的墨者和那些即將長大的鄉校學徒們唯一能夠發揮的空間。

就算再有不堅定者叛逃,也最多去找勝綽融入那些放棄了義、但卻沒放棄體系的團體。

他們絕不會去巴蜀楚等地為官:墨者的強大在於整個體系,缺乏了這個團體單一的墨者大部分都非無雙國士,那些貴族鄉族強大的國度根本沒有這些人的發揮空間。

墨者的這一套機構中的人才,放到別國半數是賤民半數是游士,各國尚未變法他們也就沒有發揮的空間。

然而變法中看似最簡單的「尚賢」二字,實則也是血雨腥風。

簡化的文字、配套的知識、方便的紙張、即將開始摸索的印刷術,其實完全已經有了「尚賢」的基礎。

可問題在於墨者如果拿著這四樣東西去找君主,說咱們變法吧,尚賢、考試、選拔、以學舉賢……君主要是腦子一熱覺得這確實挺好,今天敢實行,明天就得被貴族以破壞禮制的罪名逼著自殺另立新君。

這些墨者中的精華們常聽適講這些事,此時再一聽適與造篾啟歲的對話,心中更嘆服:沛郭鄉校里的那些孩子,長大後即便不是墨者,沒有行義之心,離開了墨者的體系又能去哪?

想的更深一些的則想:將來這些鄉校的孩子長大了、源源不絕、每年一批……若只是小小的沛縣,哪里能容得下這么多識字、懂天志、軍陣、天下勢的人物?

況且適又說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這些在墨者鄉校里求學的孩童,在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的墨者道義之下長大的孩童,長大後想的又是什么呢?

與貴胄儒生,或需要相辯此事,但對於自小如此並相信天下就該是這樣的孩童,相辯這種事便無需再做。

一些人這才咂摸出適當日說的草帛書義墨子走入書中化身萬千的味道,不禁唏噓,或有感慨自己年老者只怕二十年後這些孩童都長大成人自己已然長逝……

如今行路難頗難,今日送別便有幾分蹉跎訣別之意,這番意境引出將來衰老難見之無可奈何,更是感慨。

這里面最年輕的便是適,作為墨子的親傳弟子,他的年紀甚至比大部分墨家的三代弟子還要年輕,這番中年之上才有的感慨他卻沒有,也無法體會。

別了眾人,他自去外面隨意走走,以緩解這半年多每天上午要教孩子、下午要教大人、晚上要寫東西的疲憊。

馬上就要麥收,來到沛郭的人都喜氣洋洋,他喜歡這種生機勃勃的感覺。

不是春天的那種生機,而是人的那種朝氣與充滿希望的勃勃。

兩名公造冶管轄派給的劍士墨者跟隨適的左右,這半年他的重要性逐漸體現,雖只是書秘而非七悟害,卻也得到眾人信服。

不時有下學的孩童經過,叫一聲「校介」,行禮便跑開。

這些孩童都是各個村社選送來的,人數不多也就七八十人,再多適暫時也教不過來。

這幾日放麥假,過幾日孩子們要跟隨人去田中幫著拾取麥穗,其實拾取不了多少,但主要是培養他們做事的習慣,知道稼穡之苦。

這些孩童按照適的要求,稱墨子為校長,稱適為校介。

他們都這樣叫,習以為常,不會去想為什么這樣稱呼。

而那些熟悉典籍的人,也覺得這兩個稱呼極妙。

管仲治民,「二百人為連,連長率之」,是故鄉校之長稱之為校長正合適。

至於校介,也頗合此時意境。

半年前的三晉伐齊之戰中,三晉貴族各受賞賜,以青銅做禮器記錄這件事。出征的主帥便是韓趙魏三家宗主,而副帥都自稱為介,其實就是副貳的意思。

譬如韓軍副帥驫羌被賞賜之後做的青銅鍾的銘文就是這樣書寫的:「唯廿又再祀,驫羌作介,厥辟韓宗虔帥……賞於韓宗、令於晉公、昭於天子……永世不忘。」

介便是副貳之意,校介的意思便是副校長……實際上墨子也只是掛個名,具體的事都是適在操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