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九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十七)(2 / 2)

如今的任克算是第一次領教這種融合之後的墨家辯論方式,極為不適應,也極為難以用他的急智反駁。

感覺就像是對著一座高山,想要靠自己的急智讓這座高山倒塌,然而這座高山仿佛就是「天地四方曰宇,往來古今曰宙」的天地,簡單粗俗而又沉重到難以承受。

這座高山上,有人不餓死就要吃飯、人要出生需要父母**等等這樣簡單到沉重如天下的道理。

適見到任克還在沉思,立刻又接著之前的論述道:「由此看來,厚葬久喪這種天下已有的規矩,是害天下的,至少在人口增加上是害天下的。那么能否使百姓富足、能否讓政事得治呢?」

「厚葬久喪於王公大人有喪事者的家中,棺木必須多層,葬埋必須深厚,死者衣服必須多件,隨葬的文綉必須繁富,墳墓必須高大。諸侯死了,使府庫貯藏之財為之一空,然後將金玉珠寶裝飾在死者身上,用絲絮組帶束住,並把車馬埋藏在壙穴中,又必定要多多制造帷幕帳幔、鍾鼎、鼓、幾筵、酒壺、鏡子、戈、劍、羽旄、象牙、皮革,置於死者寢宮而埋掉,然後才滿意。至於殉葬,天子、諸侯死後所殺的殉葬者,多的數百,少的數十;將軍、大夫死後所殺的殉葬者,多的數十,少的數人。」

「守喪,必須攙扶才能起來,拄著拐杖才能行走。按此方式生活三年。」

「使農夫依此而行,那么必定不能早出晚歸,耕作種植;使工匠依此而行,那么必定不能修造船、車,制作器皿;使婦女依此而行,那么必定不能早起晚睡,去紡紗績麻織布。」

「財產已形成了的,掩在棺材里埋掉了;喪後應當生產的,又因為服喪而沒有出現,這就是一種減少。」

「所以,從財富增加算是利天下這點來看,已有的規矩也是害天下的,而墨者的規矩則是利天下的。」

任克聽完適的論述,其實知道自己已經輸了,這種道理根本難以反駁。

可他覺得自己敏銳地抓住了適語言中的漏洞,急聲道:「您的話,或許有道理,但難道你沒有覺得這又與墨者已有的道理相悖嗎?」

「我聽聞,墨者不以帳幔、鍾鼎、鼓、幾筵、酒壺、鏡子、珠玉等作為寶物、作為財富。那么按照墨者對寶物的定義,埋葬的不是寶物,所以財富並沒有減少。比如墨者非樂,那么王公貴族們喪葬之時,將樂器鍾鼎一同陪葬,這不正合墨者非樂的想法嗎?如果您認為鍾鼎樂器是財富,那又為什么要非樂呢?」

適起身,用一種這時候特有的那種驕傲說道:「我原以為您被魏侯派遣,一定是聰慧之人。現在看來,您愚鈍的分不清財富和寶物,我已經難以與您交流了。」

任克臉上一暗,卻只好道:「請教。」

「昔日子罕不受人玉,他以義為寶;楚之庄王絕纓之會,不惜美姬被輕,他不以價值千金的美姬為寶卻以人心為寶……每個人眼中的寶是不同的,但財富卻是可以定義的。」

「所有人勞作所得的產物,都是財富。難道鍾鼎不是人勞作所得的嗎?既然是,那么這當然是財富。」

「天下的財富,只要算算天下所有凝結了勞作的物一共有多少,就可以知道財富是增加了還是減少了。」

「金比銅貴重,也不過是因為冶煉黃金比起冶煉銅需要更多的勞作罷了。勞作,就像是一碗米飯中的米粒,是產生財富也是衡量財富的。請您舉出一個不需要勞作而是財富的事物。」

任克轟然大笑道:「繆矣!辟地千里,土地即為財富。卻不見人的勞作。」

適反問道:「土地自開天之時便有,沒有人就沒有財富。原本一塊地,什么都不種,只有也草;幾年前人們一年種植一季;如今沛縣一年種植兩季。那么到底是勞作產生了財富?還是土地產生了財富呢?」

任克似乎有些明白了,卻仍舊問道:「難道君王辟地千里,不是增加了財富嗎?」

適大笑道:「大海無邊,怎么不見君王將那里作為財富?向北萬里,廣無人煙,難道燕國的財富是最多的嗎?君王辟地千里,財富的確增加了,只是這財富卻是千里之土上的人創造的。再說,土地是天下勞作之人的,憑什么君王說是他的就是他的呢?勞作之人用土地來生產糧食,但如果沒有人的勞作,土地就是土地。開墾了數年的土地和荒地相比,難道是一樣的嗎?」

「君王說,這土地是他的,所以在土地上的人要納賦稅,那么君王的財富到底是賦稅還是土地呢?君王只是剝奪了百姓耕種土地的權力,卻又賜給百姓收取他們的稅賦……這就像是我搶了您所有的錢,而再給你十個錢,您卻要感謝我一樣。」

「君王的財富不是土地,而是可以從土地上收的稅賦、征召的勞役。如果說,楚王願意將楚國的土地給魏侯,但卻不准魏侯收稅、征召等等任何權力,只是單純地給了他土地,那么這是財富嗎?」

這番放到後世明清之際要被殺頭的話,在此時說出並無危險,任克甚至還覺得有些道理,也算是見慣不驚。楊朱、墨翟、仲尼這些人,整天唾沫亂飛,罵的一個個王公貴族不是混蛋就是人渣,此時君王也是沒辦法管。

適高聲喝道:「難道您還沒有明白過來嗎?如果您還需要我繼續說清楚厚葬久喪對政事的影響嗎?」

任克思索許久,又被當頭棒喝,知道再辯下去也無意義,只好拜服道:「您的道理,我聽明白了,也知道您的道理是對的。」

他起身,又沖著其余墨者和墨翟拜了一下,說道:「我聽說了墨者的很多道理,但是卻以為您的道理或許是對的,但卻不能夠行於天下。」

「對的道理,就一定要去做嗎?比如我,您的道理說服了我,但是魏侯許我千金、良馬、美姬、珠玉……我雖然認為您的道理對,但卻不能夠舍棄那些千金珠玉,所以即便道理對,也是沒有用的。墨翟先生,您行義數十年,身邊不過數百墨者,難道是因為您的道理不對嗎?如果道理對,那就可以行於天下,您的身邊又怎么會只有數百人呢?」

「所以,請您考慮,墨者入魏出仕,這是您利天下的唯一辦法。您的道理是對的,您的規矩也是可以利天下的,但如今的規矩不改,那么天下就保持不變,不改規矩卻用技巧,這到底還是利天下的。」

適剛要出言駁斥的時候,墨子哈哈大笑,收斂了平日的方言,用極為純正的通用雅語道:「適剛剛已經說過,現在的規矩是在害天下,你怎么能說是不加不減呢?」

「若無磨坊,麥是賤食。若無麥,磨坊也無大用。兩者各不可缺。」

「墨者的義與政,是合於天志的,也是合於這些新事物技巧出現後的天下的。如今舟船向前,你卻在船上畫了記號,這不可笑嗎?」

「又如宿麥種植,原本冬季演武之事便要廢除,這是即便好興不義之戰的君王都要考慮的事,還用舊的規矩,難道是可以的嗎?」

「墨者的義,是合乎向前的義,也是唯一可以符合草帛、牛耕等事物出現後的施政。」

「不用墨者的義,墨者是不會集體出仕的。你們既是正使,我且問一句,熊當與魏斯,能用墨者的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