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九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十七)(1 / 2)

任克很想把辯論的方向拉回到「吾上祖述堯、舜、禹、湯、文、武之道者也」的方向上。

於是他道:「就算您的道理是有道理的,或許厚葬久喪真的可以導致人口減少,但這畢竟是堯、舜、禹、湯、文、武之道啊!難道您能夠明白聖王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什么嗎?」

「愚鈍的人看到聰慧的人在夏日晾曬蘆葦,只有到冬天才能知道原來要修繕房屋。您又怎么知道聖王做的那些事,將來才能明了呢?如果隨意更改,您可能就會和愚鈍的人一樣:認為夏天炎熱,可以乘涼,不應該去晾曬蘆葦。」

「然而等到冬天您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晚了啊。所以,除非您能說明白聖王做的所有事背後的道理,否則您的道理我是不能接受的。」

任克的話音剛落,旁邊就傳來一陣笑聲。

他也立時覺得自己說的好像有問題,果不其然,適大笑道:「其一,我們討論的是『節葬節用』是不是堯舜禹湯的道理?還是我們在討論『厚葬久喪』會不會讓人口衰減?」

「如果您要討論『節葬節用』是不是堯舜禹湯的道理,那請您在這個問題上認輸,我們墨家自會有人與您討論這個新問題。」

「我在跟您爭論這頭牛是黑牛還是白牛,您卻和我爭論說,馬比牛跑得快……這是可笑的。」

說罷,辯五十四起身行禮道:「墨辯,請與您爭論聖王之道。」

任克不答,心說應對一個最年輕的墨者高層人物,我都有些難以支撐,何必要自尋羞辱?

原本以為這是個可以應對的人,不想這人卻也得了墨家辯術的精髓,這倒是沒料到。

他還在那思考適剛才說的那番話中的漏洞時,適又抓住機會趁著他還在思考又尚未找出的時機,打亂了他的節奏,大聲道:「其二,堯舜禹湯,難道不是為了利天下嗎?昔日有巢氏為了躲避野獸,教人建造房屋,那么現在想要做聖人的難道就一定要去建造房屋嗎?或者說不去建造房屋的人,就不能被稱之為聖王嗎?」

「昔日舜帝用耒耜耕種,難道如今的人們不用耒耜而用新的農具就是不遵守聖王之道了呢?」

「聖王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利天下。就像您吃飯是為了不餓死一樣,可以吃米,可以吃粟,也可以吃麥。您手中有麥無米,卻說聖王只吃米,所以您餓死了,那么聖王只會認為您愚鈍,而不是贊賞您遵守了聖王之道。」

「舍棄利天下,而去追求聖王的行為,這就像是舍棄了珠寶而留下了珠寶盒一樣,這是可笑的。」

「越地有鳥田,上古之時,愚鈍的人看到鳥飛來,只想著用繩索捕捉;而大禹看到鳥飛來,則會想到以鳥耘田。如今愚鈍的人因為大禹的教化,也知道用鳥來耘田;可如果大禹尚在,難道還是會選擇耘田嗎?」

「相反,若如今尚在,大禹會選擇用繩索捕捉,轉而種植兩季稻米,以防止被鳥吃掉。難道說大禹用繩索捕捉飛鳥,大禹也變得愚鈍了嗎?」

「我聽聞有這樣的故事,楚人攜劍渡江,劍落入水中,他便在船上做了一個記號。眾人問他為什么不去撈取,他說劍是從記號處落下的,只要到了岸邊在記號下撈取,就可以。難道現在追求那些原本規矩、並認為不可更改的人,不是和這個楚人一樣愚笨嗎?」

一旁的楚使有些不太願意聽這話,這時候楚國極為強盛,也不是當初剛剛自稱蠻夷不服周的時候,因而天下人很少拿楚國開玩笑。

適講的那個刻舟求劍的笑話,本也是楚國奄奄一息或是已死之後才出現的笑話,以現在而論……說起笑話一般還是以宋、衛這兩個弱國為主,以免友邦驚詫。

不過楚使很滿意墨者對魏人的態度,最起碼證明當初嘉禾事,並非是墨者主動與魏人聯系的。

如此看來,或許魏人的想法也和自己這邊差不多。

楚使暗覺萬幸,也覺的楚王頗有眼光,否則魏人捷足,只怕將來形式大為不妙。

楚王既說,這是屈巫臣教車戰於吳、伍子胥築姑蘇。原本楚使未必在意,可如今在沛縣一觀,已然相信楚王眼光銳利獨到,當真如此。

眼看魏使似乎被這個年輕的墨者辯服,楚使也明白,恐怕墨者集體出仕一國的顧慮可以打消了,剩下的事就是要以墨者不可能全體出仕一國為基礎,盡可能得到一些對楚人有利的事物。

場內的墨者對於適的表現頗為贊賞,墨子也頻頻點頭,很清楚適的說法完全符合墨者平日的道理,但是……在道理從何而來的問題上,墨子明顯能覺察到適所作的修正。

墨者既講道理,但又敬鬼神,所以往往會出現一個詭異的現象:講完道理之後,再編造個故事,說聖王也是這么做的、鬼神也是喜歡這樣的。

此時天下,聖王就是最好的標准,任何一家學說都要想辦法往聖王那邊靠。

但適談及這些事的時候,從來都是避諱聖王怎么去做,而是只揪著一點:聖王是為了利天下。

至於做法,不可考也不是萬世不易,只要能利天下就是聖王的做法。反過來,實際上是否能利天下就是唯一的、最好的標准。

有時間,就編個聖王的故事,反正知識壟斷的時代,百家這些有知識的人都在胡編亂造——一個簡單的國人共和,就有四五種說法,都是朝著自己學說上靠。

基本上,諸子百家算是最早的一批「歷史發明家」,靠發明歷史來論證自己的學說。

因為處在這樣一個變革的時代,舊的歷史在沒有發現其中隱藏的規律之前,很難直接拿來用,那就只好編造些遠古的、不可考的故事,來證明自己的合理性。

而適則是直接跳過編歷史的這一步,用篡改的「天志」與利天下,作為最高標准。

是否能利天下,與聖王是否做過無關,只與推論出的結果有關。

這是和其余墨者與人辯論時候最大的不同,這也是墨子選擇適作為宣義部部首的重要原因。

對手可以反駁聖王沒這么做過,但是不能反駁聖王不是為了利天下。而利天下按著墨者和適融合之後的那些道理去講,又似乎很難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