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四章 城堅猶懼蕭牆禍(三)(2 / 2)

待出去後,正准備去遠處的工坊看看的時候,冷不防在路上遇到了公孫澤,兩人也算是有交往,此時又非城牆上,只好互相打了聲招呼。

適想到之前曾在城牆上看到公孫澤,奇道:「巨子不是讓你們貴胄之地守衛城堞嗎?」

公孫澤昂頭道:「你們的巨子,是遵守國君的命令來守城,所以我才遵守你們巨子守城的命令。楚人並不攻城,今日換休,且有些事。」

他是個名正言順的人,適卻也是一樣,搖頭道:「是宋公請巨子守城,非是宋公命巨子守城。巨子非宋人。」

公孫澤大笑道:「墨翟先生縱不是宋人,你適的名字可是人人皆知你原是商丘鞋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難道你也不是宋人?」

「你們墨者總說兼愛天下,又常說墨者是天下人、九州人,卻非宋楚親晉人。我有一事不明,還請教。」

適心說,你請教的准沒好事,只是對方已經行禮,自己又不好拒絕。

公孫澤問道:「若一日,你們巨子之令與國君之令相沖突,你又聽誰的呢?」

適想都沒想便道:「自然是巨子的。我非宋人,乃天下人、九州人、諸夏人,為什么要聽國君的呢?」

公孫澤臉色漲紅,半是嘲笑半是惱怒道:「亂臣賊子,便是你們這樣的人啊。難道你們墨者之中沒有農夫嗎?」

適點點頭,墨者之中當然有農夫,而且數量還不少。

公孫澤似乎找到了突破點,大聲道:「如此,農夫之田,豈非王土?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天子以九州分於諸侯,你們墨者中的農夫種植土地,卻不遵守諸侯的命令,難道這不是背叛嗎?」

這問題問的尖銳刺耳,適身邊的劍手頗為不滿,適淡然說道:「墨者從不認為這土地便是天子諸侯的,所以也就從未想過背叛二字。這土地是天下人的,那我們不就不背叛了嗎?」

公孫澤大笑道:「可笑!你們這是天下道德之末流!難道你們說葉子是紅的,從此之後,綠的便是紅的了嗎?」

出乎公孫澤的意料,適極為淡然地點點頭道:「是的,我就是這么想的。只要讓我們的道理成為天下道德的上流,那我們就不算是背叛了。這有什么奇怪的嗎?」

公孫澤怒道:「你那《山海經》中說,腳下大地是圓的。於是從晉往楚,其實往南往北都能到達,難道你們會選擇往北嗎?」

「你們想要不背叛,最簡單的辦法就是遵守國君的命令,而不是讓你們的道理成為天下的道理。你們這樣做,與晉人去楚而轍北有什么區別?」

適搖頭嘆息之後,嘲笑道:「可我們並不想不背叛啊,我們只是為了讓他們的道理成為天下的道理,而不背叛只是附帶的。正如你拉弓導致你的拇指結繭,難么你到底是為了結繭還是為了學射呢?」

「學成了射,自然結繭;而若只是為了結繭,當然有更簡單的辦法。墨家從不隱晦自己的觀點,我們就是要讓我們的道理通行天下啊,其余的那只是附帶的。」

公孫澤仰天大笑道:「這就是無君無父的墨者!你如此說出,不但不以為恥……」

適也大笑道:「太對了,我反以為榮。你看,當初我用墨家的說知之法,保住了武王的仁;如今巨子又用墨家的守城之術,保住了你們的君,你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你要記住,是宋公請巨子守城,不是宋公命巨子守城。他若敢命,哼哼,只怕這商丘便守不住!」

在公孫澤看來,守城是理所當然之事,他從未想過一個問題:他有足夠的理由守城,而墨者守城的理由是不是和他不同呢?

作為低階貴族,他依舊享受著分封建制下的特權和土地,所以只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個道理是對的,那么分封制的特權與義務就是合理的。

他是宋公的直屬士,並非是再分封的大夫手下的士,所以他只能效忠宋公。而那些大夫下屬的士,效忠的並非宋公,而是他們頭頂的大夫,而只不過大夫效忠宋公,所以大夫下屬的士也參與守城,以完成對大夫的封建義務而非對宋公的封建義務。

本質上,公孫澤與墨者、與那些大夫手下的士,都不同。

公孫澤認為守城是義務,所以他認為此時守城的人都是出於義務,因而他不滿於墨者那種高高在上的態度。

而適則明確告訴公孫澤,墨者守城不是義務,而是出於利天下的墨家道義,所以不守並非違背義務,只是違背了墨家的道義。

有這份底氣,說起話來也就極為刺耳,更讓公孫澤極為不滿,聽上去似乎公孫澤這樣的出於義務守城的人,應該感謝墨家的調動和守備。

想到這,公孫澤怒聲道:「你們既守城,就算你們守城並非義務,緣何又不經宋公允許與楚人會盟?此事商丘皆知,君子從一而終,難道你們墨者竟是先和敵人媾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