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一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六)(1 / 2)

這煽動極為無恥,大有乘人之危之嫌,非是君子所為。

正所謂,乘人之危,非仁也!

適不「仁」,墨家倒是「仁」,但墨家的「仁」與此時天下主流的「仁」完全不是一回事。

墨翟對於楚白公之亂後逼楚公子繼位一事的態度,也就是公孫澤因此一生憤恨墨家的緣故,也正是對「仁」的理解完全不同的原因。

在場眾人即便再傻,也聽出了適話里的意思。

之前適已經說過了,宋公、司城、六卿、大夫、甚至士……都有守城的理由,唯獨庶農工商沒有,因為城池易手和他們毫無關系,也基本不觸動他們的利益。

如今卻又說守城需要一些理由的話,眾人哪里聽不明白?

現如今城內已有幫工、助耕等人,他們做事便要錢財,不給錢財便不做事,卻也無人說他們無恥、卑鄙甚至毫無道德。

守城若也是做事,總要從得利者那里要一些報酬才行:不給就不守,反正城破之後庶農工商還是庶農工商,倒是那些肉食者卻要遭殃,不是哪個家族都如陳田一般,能夠在異國他鄉風雲再起的。

工匠會中,倒是也有三五個「君子」,便道:「這樣……怕非是良善之輩所為啊。」

適一聽這話,便道:「你們是不是覺得,這就像是有人家有千金,卻被老虎威脅,而有人恰好可以殺虎,於是殺虎之前卻要那人的家財,不給就不殺?這便不是良善之輩?」

這個比喻極為淺顯,那幾個道德君子便道:「正是這樣。」

適搖頭道:「是這樣啊。可若是那家有千金之人,是良善之輩,難道不應該是在別人提出要求之前就答應嗎?」

有人道:「別人不仁,非是我不仁的理由啊?」

適大奇道:「這是誰家的道理?我墨家沒有這樣的道理,便是我們的死敵儒生,也沒有這樣的道理啊?仲尼曾言,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我也不曾聽聞儒生有這樣的道理。」

「楊朱?他們便是要貴己,更無這樣的道理。天底下誰人有這樣的道理?」

說話那人哪里知道這許多人物的話語?只是數百年的道德灌輸,讓他們下意識地覺得,這種事是不對的,似乎……不仁義,不良善,不道德。

怎么可以乘著國君貴族疲憊的時候,從他們手中爭取利益呢?這明顯是不道德的事情啊,這樣做總覺得很是不好,非是好人!

那幾人想了半晌,囁嚅道:「你們墨者都是好人,也都是可以為別人而死的,難道這不是你們兼愛的道理嗎?」

適哄然大笑道:「墨者不是可以為別人而死,而是可以為利天下而死,這是不同的。你是工匠,那你做出的東西,賣出去後收取別人錢財,按你所說難道不是不德不善嗎?」

這些人在工匠會中人數本就少,輮輻等人早就聽不下去那樣的道理,適這樣一說,他們也便哄然大笑,紛紛道:「本該如此。我做車輪,總要賣個價錢。如今要守城,倒也可以賣個價錢。」

適笑道:「對啊,你們又不是墨者,我們墨者知道守城是為了利天下,你們也得知道守城是為了得到什么啊?對吧?」

由此引出的煽動性話語,開始在工匠會內傳播,眾人聚集在適的身旁,討論著邦國、貴族、王公以及平民之間的關系,討論著為什么要守城、又憑什么要繳納軍賦……

類似的話、類似的煽動,開始在工匠、農夫、商人、僮仆之中傳播。

宣義部的人在夜里,利用守城的便利,利用將城內民眾組織在一起的便利,開始了守城之後最大規模的宣傳鼓動……或者說,煽動。

為什么守城?

這一旦成為一個問題,就注定不僅僅是守城的問題。

…………

同樣的夜晚,千里之外的魏都,流亡在外許多年的秦公子連正和叛墨勝綽等人飲酒,面帶苦惱,長吁短嘆。

長吁短嘆的,並非是自己本該成為國君卻被驅逐、本該繼承君位卻被流放的命運。

公子連感嘆的是西河戰事。

楚人北上爭霸的消息,已經傳來許久,宋人派來請求援兵的使者也早已到達,這是天下間的大事,這也是晉楚兩霸爭端的再起。

月前,公子連得到了一個讓他喜憂參半的消息。

秦人動員了數城十五歲以上男子,反擊西河,配合楚人北上,壓制三晉霸權,穩定住三晉擊敗齊國之後的咄咄逼人局面。

公子連月前有喜有憂。

喜的是,他是秦公子,即便此時的秦君不是他,甚至還傷害過他,但他終究是秦人。

西河,是秦人的痛,尤其是那個曾殺妻求將的吳起鎮守西河之後,更讓這痛加劇了幾分。

如今,秦人終於抓住了楚人北上的機會,顯然是與楚人結盟之後互通有無,才出兵奪取的西河。

若是能夠得到西河,公子連覺得應該喜悅。

然而,他也一樣憂慮。

如果秦人這一次獲勝,得到了西河,那么他這個流亡公子,這輩子都沒有回到雍城繼承君位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