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四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九)(2 / 2)

這只是一場交換。

從一開始,就未改變目的,也從一開始墨者內部高層就定下來爭取沛縣為名義附庸國的計劃。

但,月余之前城頭之上,適與墨子關於鬼神的對話,讓這個問題變得更為現實。

即便沛縣義師達成了目的,即便宋公盟誓承認沛縣的自治,那又靠什么來約束這個盟誓的延續?

適不止一次地在墨者內部說起過此時古往今來的盟約,也不止一次說起兩次弭兵會成功的緣故不是因為那場會盟,而是因為晉楚兩國都打不下去了、因為兩國內部的貴族們忙著內斗。

墨家依舊重鬼神,依舊渴望著鬼神真正存在,從而讓人舉頭三尺有神明而約束個人的行為道德。

但從幾年前的墨家改組、用制度和繁瑣的規矩開始嘗試另一種約束之後,墨家內部對於約束這兩個字的看法,也逐漸朝著適所說的方向傾斜。

這是漫長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滲透深入修正墨家原本思想的過程,適用了數年。

也因為墨子本身對於鬼神的態度只是希望來約束眾人,這才累計到了今日。

墨子問出沛縣義師的問題之後,冷靜地反問道:「就算這件事做成了,如何達成約束?如何讓宋公、司城、六卿承認且不反悔?」

「適有個看法,事已至此,今日就聽聽適如何說。」

這不止是守城的軍事問題,在這種事上適是有發言權的,他也終於找到機會,將自己的計劃全盤說出。

獲得沛縣自治的地位,這是一開始就定下的基調,不需要再說。

而利用貴族之間的矛盾,以勢力平衡來保證這個成果不被反悔和被接受,才是今天要談的問題。

是靠盟誓之後鬼神的約束?

還是靠矛盾之中勢力平衡來約束?

這便是適要說的一切。

墨者內部,不少人並不信鬼神,否則也不會在墨子生病之後,諸多弟子來質問墨子鬼神的賜福去哪了——先生你可是最明鬼敬神的,你都沒得到賜福,我們還能信嗎?

墨者內部,不少人是原本的貴族,對於貴族的糜爛生活和無恥道德早已厭倦和惡心;不少人原本只是農夫百工,對於貴族有天然的怨恨和不信任;不少人原本是市井游俠或是刺客,對於貴族疏無半點敬意……

這種情況之下,適的說法很快得到了眾人的贊同。

畢竟,大方向沒改變,看起來改變的只是大方向達成之後,如何約束的「小事」。

只是他們卻不知道,為了這件看似無意的「小事」、這件看似臨時起意的「小事」,適早在三年前就開始埋下了一首童謠來挑撥矛盾。

因為適根本就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早早知道商丘被圍的事,從一開始就一直在為這件戰國初年的大事做著准備。

這件事涉及到太多,而太多又是除了適之外沒人知道的。

這件事引發了楚王被政變謀殺、引發了楚國繼承權內戰、引發了楚國貴族大批戰死、引發了魏人地強勢崛起、引發了魏趙決裂、引發了魏人遷都、引發了楚人變法,也最終引發了墨者在陽城全滅的慘劇……

這從不是宋楚之間的事,而是關系到整個天下將來走勢的大事,適不得不慎重也不得不提前准備。

有些話此時不能說,但此時可以說的,已經足以讓在場的墨者震撼。

墨子等適說完這一切後,便道:「如今城內局勢,你我都清楚。城內六卿與司城相爭、宋公又新繼位、司城與楚人有仇而與三晉有盟……種種這些,我們不得不考慮。」

「若是真的出現了意料之外的情況,那么如果終究要出,不如我們引他們出來,這樣我們才能保持主動。」

話已至此,墨子也不再隱喻,直接說出了這幾日的全部計劃。

城內那些肉食者,不能夠知道墨子對付楚人的攻城只需要很輕微的手段,而楚人攻城看起來又有些猛烈,加上月前那詭異的夜晚篝火和自刎而死的那名守城之士,都讓墨子感覺城內要出事。

既然可能要出事,那便引蛇出洞,把握主動權。

楚人攻城,便調集大量的力量集中於城牆之上,做成全員守備否則不能抵御楚人的姿態,讓城內寬松,給那些蠢蠢欲動之人一個看似絕佳的機會。

他們若動,隨時可以調集人手,插手到他們的內斗之中,成為城內一支可以決定雙方勝負的力量,從而平衡貴族、國君、六卿、司城之間的勢力,有別於鬼神監察的盟誓來維系墨者想要得到的承諾。

之所以敢於這樣,就在於墨子有足夠的信心:守城用不到那么多人,所以可以做到一邊守城,一邊參與城內的斗爭,而且還保證城牆不失!

沒有這份自信,沒有這種實力,也就不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