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一章 渴極貽醴酒含鴆(五)(2 / 2)

短暫的庄王雄起王權集中的時候,對於上朝的重臣規定了許多原本沒有的法令,連同儲君都不得乘車過弟門,違者斬首。

只是這是庄王時代的法令,只是因為慣性還維持著,之後的楚王無論威望還是掌控力,連頒布一條這樣的法令都難做到。

當年伍子胥為了踐踏這條律令,甚至還親自引弓怒射庫門。

如今這律令的存在,只能證明楚王曾經有過強大的權力,但對比現在,剛剛即位一年的熊疑只能長嘆。

父親橫死,死前還在商丘大敗,貴族刺殺之後連幕後指使都找不出來。

弟弟逃亡,鄭國暫時放棄了與韓國的血仇,鄭魏韓三國聯合聲明支持王子定即位。

跟隨先王出征的陳蔡等地縣公,因為墨家那些講清楚的王權和貴族矛盾,對於有變法可能的自己極為不支持,只能依靠強大的慣性和暫時沒有被三晉擊敗而讓他們暫時安穩。

貴族分權,即便支持他的那些貴族,依舊在討價還價,希望他坐穩王位之後給予更大的特權和封地。

如今陽城君敗於榆關鄭人背叛,上任楚司馬被墨家陣斬族人不滿,對外戰爭還需要和貴族們扯皮先把利益講清楚。

一個又一個的封君,算起來都是自己的親戚,公族王族分支的力量越來越大,越來越臃腫。

守衛北方的魯陽公,是當年平王之孫分出去的司馬子期的後人,葉公平定白公勝之亂後,讓賢子期為司馬,子期的兒子公孫寬便被封地。原本封於大梁,可是大梁太危險,處在三晉南下的必經之路,公孫寬拒絕之下,楚王也只能轉封他地。

首代平夜君當年是昭王之子、首代陽城君是平王之孫、首代葉公是庄王曾孫、右尹昭之埃的氏族源於平夜君昭王之子的昭氏、景氏源於平王子嗣一支因為楚王雙謚平王謚景平、屈氏一直為莫敖即便削權依舊作為北方縣公……

家族繁衍至今,各個大族早已經對王權產生的極大的威脅。

外患之下,這種不穩固帶來的危機感也更深。

可是熊疑卻無可奈何,不是不想改革,也不是不知道怎么改革,而是不敢改革。

先王父親想要改革,遇刺。

自己如今的局面,比之父親當年即位的時候更加不如,現在不要說改革,就是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君位都是未知之數。

已死掉的父親聖桓王根本沒想到自己會死,也就沒有交代太多的後世。

兄弟相爭是楚國自共王之後的傳統,熊疑靠著商丘之戰自己留在郢都的經營,獲得了王位。

對於父親的一些決定,他也逐漸明白其中的用意。

五百名工匠送到沛縣為賀,參加與墨者的會盟,一切的一切,都讓熊疑看明白了一些父親的想法:父親想要依靠引入墨家的力量來對抗國內的封君貴族。

熊疑想起父親死前,自己曾和父親游於大江之畔,見岸邊蘆葦叢叢,父親曾感慨過:「李耳曾言,根深蒂固。這些蘆葦怎么才能夠去除呢?」

「若種蒲草,在蘆葦沒有了,蒲草卻又鋪滿,到時候依舊是根深蒂固。」

「所能依靠的,只是江邊漁樵,以刀切割,才能去除。」

「刀兵在地上,並不能切割這些蘆葦,但是握在人的手中,就能夠切割了。而且,刀不會生出根,也就不會根深蒂固。」

「天下間,有這樣鋒利的刀嗎?」

如果只是說到這,也就只是一個隱喻,可是熊疑卻記得當時父親在感慨之後,仿佛只是無意中提及道:「墨家所制的鐵鐮,鋒利耐用,又倍賤於銅。若是楚農夫皆有此物,倒是很好……」

當時熊疑只當是父親感嘆那些從商丘帶回的墨家贈與的鐵器禮物,如今異變陡生,自己成為了楚王,一些當時沒有聽懂的話竟然逐漸清晰起來。

父親好吃魚,尤喜魚生,也曾在商丘之戰回來後感慨過:墨家是一條美味的魚,只可惜刺太多。世間誰能有太和公切膾之藝?「

太和公在楚地極為名聲,因為當年專諸就是為了刺殺專門跟隨太和公學過廚藝,而之後的一系列事件導致了楚國郢都被燒等等大事。

熊當此時感慨太和公,所說的只是太和公善於切魚片的精湛技藝:一如他所盼望的,把墨家的魚肉吃掉,吐出遇刺。

也如後世韓非子所說的君王對墨家頗想要「買櫝還珠」。

熊疑記得當時父親感慨完之後,還趁興念了兩句《六月》,飲御諸友,炮鱉膾鯉……或許只是忽然想吃這兩道菜餚,亦或是有所指。

熊疑想到這些,並不是因為忽然想到,而是昭之埃從沛縣派回來的人將墨家的一些條件寫在了紙上,陳獻給了他。

他念叨著詳細繁復的內容,喃喃道:「這里面……我只看到了肥美的魚肉,魚刺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