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這樣,那就不如先行辱罵,以免一個人要應對一群人。正如猛虎與群狼相斗,總需要先行吼叫幾聲讓群狼知曉自己本事,不要輕易上前。
金玉其外敗穰其中的話,楚王雖覺得有道理,可是面上還不能稱贊。
因為墨家這群人可以不顧及貴族的情面,什么話都能說。可他這個作為的君主的,此時根本沒有和貴族們翻臉的資本,這時候也只能表明一下自己的態度。
思索之後,熊疑輕笑道:「墨家言辭,向來銳利。尚賢賞罰之說,是有道理的,只是豈不聞昔年子張、子夏之比?仲尼曰:過猶不及。」
「《詩》雲:人之雲亡,邦國殄瘁。」
「《夏書》曰:與其殺不幸,寧失不經。」
「《商頌》曰:僭不濫,不敢怠皇,命於下國,封建厥福。」
「誰都知道,善為國者,賞不僭而刑不濫。可是這是聖人才能做到的啊。如果做不到,還是要不幸而過,寧僭無濫。與其失善,寧其利淫。」
楚王的話說完,昭之埃也松了口氣,心說王上果然聰慧。
適擺明了就是在人身攻擊,羞辱在場的貴族,這話做君王的若是不能應對得體,就會讓貴族心怨。本來位子就做的不穩,這時候再讓貴族怨恨,那可大為不妙。
而如果為了討好貴族,直接拂袖而去,更是不好。
若是只靠在場貴族就能解決楚國的困境,又何必讓讓自己千里迢迢前往沛縣,請墨者入楚?這時候拂袖而去,之前的一切准備都無意義。
作為君王,這時候也只能兩方都不得罪,那么這番話說的就很聰明。
很敏銳地將適所正在進行的人身攻擊,化解為了理論問題。只要談及理論,不談個人,那么這件事也就可以敷衍過去,彼此都有了一些情面,不至於讓矛盾太過尖銳。
昭之埃心道,矛盾之說,就是適這人在墨家弄出的。前年在商丘城下,也是這個人當著先王與貴族的面,直接將矛盾挑明……由此看來,這是一個善於沒事都要制造出一些矛盾的人,在場的這些人,默不作聲便是最好的選擇!
楚王在和稀泥,或者說在轉移話題。
這是無奈的選擇。
他用詩經、夏書、商頌的那些話,就是希望把適的話從指責貴族們多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個尖銳話題轉移到「如何才能識別賢才」這個大家不至於不太舒服的話題上。
楚王的意思是說:誰都知道,做君王要賞賜不過分,而刑罰不濫用。賞賜過分,就怕及於壞人;刑罰濫用,就怕牽涉好人。
問題在於,這是聖人才能做到的明察秋毫之舉。
所以,自己不是聖人,那么做不到的時候該怎么辦呢?
就應該如果不幸而過分了,寧可過分,不要濫用。與其失掉好人,寧可利於壞人。
也就是說,楚王說自己不是聖人,不能分辨賢明和愚鈍,所以自己都要重用。
換而言之,在場的這些人,肯定有一部分是賢才,有一部分可能真是金玉其外的蠢材,但是蠢材也沒關系,我依舊會用你們的。
話都說成這樣了,也就給足了貴族們情面,畢竟話里的意思,還有一部分算是賢才的。總不能所有人都對號入座,認為自己就是那部分不賢明的人。
適對於這套歪理並不感冒,只是他之前的目的也只是先發制人不讓自己受到圍攻。
如今楚王給出了台階,自己也如雄雞一般展示了自己的羽毛和銳爪,這時候也就見好就收。
於是拜道:「這正是墨家所謂的『天志選材』的辦法啊。只要能夠制定出賢才的標准,加以考核,如同匠人之規矩定方圓,哪里一定需要聖人呢?」
楚王見適已經松口,也急忙回應道:「是這樣的。墨翟的學問不是沒有道理的,這一次邀請墨家入楚,也正是想要聽聽墨家的學問。」
「所謂夫民別而聽之則愚,合而聽之則聖。天下各學說的道理,能夠流傳天下,一定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能別而聽之,只能合而聽之。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利者而從之。」
這也是再讓貴族放心,楚王一直在向在場的貴族表達一個態度:自己未必會用墨家的那些激進主張,你們不要擔心。
熊疑根本就不想在宴會上弄得如此僵持,只是沒想到適直接在宴會上就把一些隱藏的矛盾借一個橘子引出來,讓他有些難以應對。
同一句話,不同的人聽起來就有不同的含義。
楚王聽這一句金玉其外的話,既要想著貴族們不願意聽,要出面安撫;又很容易在君主的角度上,想到如今的楚國可不就是金玉其外嗎?
短短幾十年時間,當年強橫到經歷了白公之亂之後尤且可以吞並數國、攻略淮北的雄楚,已經淪落到封君勢大不能動、三晉壓迫難以反擊的地步。
如今又失了武陽榆關,連鄭人都能擊敗楚軍,甚至陣斬兩名楚之貴族,這就像是一個破敗的橘子,被人撕開了一角,露出了里面的敗穰。
若是當年庄王、惠王時候,莫說是國內繼承權危機,就算是公族作亂,鄭這樣的小國也不敢咬楚人一口。
他從父親那聽說了前年在商丘城下的那場挑唆矛盾的談話,今日又聽適說金玉其外來提點楚國的處境,熊疑心中暗喜。
此地不是商丘,也不是軍帳,更不是軍陣之中。自己倒是可以借這一次機會,仔細聽聽墨家有什么主張,或者看看能不能借用墨家的力量壓制國內的封君貴族。
他想,自己可不是一個守成之君,想要的也不只是打退三晉的反撲、殺掉自己的弟弟。
而是,在做完這一切之後,讓楚國重新有和三晉爭霸的國勢……貴族封君的問題,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楚國就是在慢慢等死。
正是無欲則剛,而心態越強國力越弱,便越容易被人鑽空子。
他若只是那種昏庸守成之君,墨者這一次入楚反倒是毫無意義。
他若心強而楚國又正值庄王惠王之盛,墨者這一次入楚也是毫無意義。
唯獨此時、此心,便讓墨家這一次入楚的局面變得微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