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九章 金玉其外敗絮中(三)(2 / 2)

適與孟勝還禮之後,適道:「先王難道沒有告知我在商丘城下所說的那番話嗎?」

熊疑急忙點頭道:「自然說過。這些話頗有道理。只是……如人有病,你說出了這是什么病症,可關鍵在於如何醫治。我求請的,是如何醫治的辦法。」

「先王既與墨家盟誓,利於天下,非攻利民,我也是可以遵守的。」

適點頭,心中卻道:「你不是遵守,而是因為你現在打不過別人。這些說法,你自己說說,或許自己都信了,但我卻是不信的。」

他這樣想著,嘴上卻說了不一樣的說辭。

「王子定如今出奔鄭國,王上君位不穩。貴族多變,這時候是可以變革的嗎?」

幾番對話,熊疑已經知曉對面這兩名墨者說話尖銳而又直白,加上之前昭之埃回報的墨者對於天下的分析,楚王也不遮掩,直接說道:「這時候變革,只怕會再起白公之亂。若不變革,恐怕楚也有曲沃代翼之禍啊!」

適又道:「墨家也知曉,要利天下萬民,必要變革。要變革,先要穩固局面。要穩固局面,就需要戰勝鄭魏韓聯軍。要戰爭鄭魏韓聯軍,這時候再行利民之政,已經來不及,所以墨家可以先貸款於王上,協助守衛。」

「但最終,楚國想要強盛,還是需要利民之政。若利楚之萬民,便是利於楚之君王,因為墨家認為君王的榮耀和財富就是全體國民的財富總和。君王外出會盟之時,即可看作整個國家。」

這一點,適在耍花腔,這個君王……未必就是血統的君王。

楚王卻頗覺有理,因為此時還未有血統不高貴的君王。

於是說道:「是這樣的。我既為王,則楚地千里萬民,皆屬楚國,也就皆屬於我。所以,宮室華貴,那也只是我的容身之地,而非我的全部財富和榮耀。」

適哈哈一笑,面對楚王,毫無懼色直截了當地說道:「可您現在不敢變革,也不敢這么說。縣公之權,您能掌管嗎?封君之地,您能收稅嗎?所以,您現在所有的,只有小小的郢都。」

「而且,您若變革,封君不滿。您的弟弟卻可以說他不變革,從而獲得封君貴族的支持。」

「而他現在出逃,證明支持他的封君不如支持您的多。所以,關鍵在於,當王子定之事平息之後,您到底想不想讓楚國後世強盛?還是單純地只想坐穩自己的位子?」

這是在激楚王,因為適知道熊疑最後在吳起的幫助下發起了一場不徹底的改革。吳起不過執政了兩三年,便因為熊疑病死而被射死,人亡政息。

熊疑舉手盟誓道:「寡人自然想要楚國強盛。又豈甘願做守成之君?」

適又問道:「若有一日,您變革法度,引發貴族不滿,您能夠確保自己戰勝他們嗎?」

「這不是當年白公之亂,白公作亂,貴族們只需要一個新楚王,所以或有想要做忠志之士的,反對白公,平息禍亂。」

「可您如果變革,就是要與楚國全部的封君為敵,您現在覺得您是可以戰爭這些封君的嗎?收攏他們的權力,您憑什么認為他們不會再選一個『法古分封』的『明君』呢?」

「您要變革法度,那么又哪里有這么多的人聽命於您呢?或者說你下達的政令,又靠誰去實行呢?」

「現在貴族與士多有封地,又通文字,他們可以成為臣子。如今您的政令,是要剝奪這些臣子的權利和封地,難道他們可以執行嗎?」

「政令變革之前,民眾們並沒有得到利益,所以他們又怎么會在封君貴族作亂的時候支持您呢?」

熊疑終究年輕,根本不曾考慮到這些深刻的矛盾,這些隱藏在深處的、平日沒有考慮的東西,才是變革的真正阻力。

他汗水岑岑而下,又暗自僥幸,心道:「墨家眾人的學問與矛盾之說,卻有過人之處。說的清清楚楚,讓我一聽便知道了根由。他們既然說了,那必然是有辦法的。」

如今都在密室之中,不用擔心這些話被別人聽到。

而且想來外面的貴族也不可能想到適會直接把話挑明到這個程度。

楚王急忙拜道:「還請教!」

適道:「這一次墨家所提出的守城貸款的償還條件,於外不好說,但如今只有六耳,便可以說這些手段,也正是將來王上變革的基礎。」

楚王恍然,心中明白終究適此來,是為了那些貸款償還條件的事。

可是,他還是沒有想明白,這些東西與適所說的今後變革有什么關系。

思索一番,想不出來這其中的關聯,便再詢問。

孟勝在一旁聽著,心下喜道:「適的言辭,總是可以把對自己有利的事,說成對別人有利的事。這一點,我是不能夠及得上的。楚王既問,這件事怕是已成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