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九章 破城有術血未沾(九)(1 / 2)

禽滑厘從墨子的神情中,讀出了一絲欣慰,這種神情他曾見過。

就在他年輕時候三年不言終於獲得了墨子認可,登泰山共飲而授守城術的時候,墨子曾流露出這樣的神情,那時候墨子說的是「墨家守城之學後繼有人」。

比起今日墨家不再懼絕於天下的評價,終究還是低了些。

禽滑厘卻不嫉妒,他和墨子一樣沒有妻子兒女,年齡也已大,一心想著的只是墨家的傳承。

墨子長嘆一聲,緩緩說道:「我已七十有余,你年紀亦大。這幾年自覺體衰胸悶,用不到幾年便要入土。」

禽滑厘也不勸慰,墨家不諱死亡,死後更求薄葬,對於生死已然不在意。

他聽了墨子的話,也是點點頭道:「我這命,怕也只不過十年八年了。世間能活過五十的又有幾個呢?我已六十,已然算是長壽長者。」

墨子悠然道:「我曾擔憂過一件事。」

「仲尼死後,儒家一分為六,各自都認為傳承了仲尼的學說。我一直擔憂,你我等人死後,我們墨家也會遭此一劫。」

他一直在擔心這個問題。

儒墨死敵,墨子雖然多詆毀侮辱儒生,但是對仲尼頗多贊賞。仲尼這樣的人物,死後弟子便各自傳承自認正統。

子夏、子張、子思、顏回、漆雕開等各自傳承學問。

如今墨家尚未一分為三各自認為正統,各選巨子,因而墨家的很多東西還沒有變味。

如今天下聞名的六派儒生中,漆雕氏之儒和墨家走的最為親近,漆雕氏之儒追求的是「臉上不露出屈服順從的表情,眼里不顯出怯懦逃避的神色;自己錯了,即使對奴仆也要避讓;自己做得對,即使對於諸侯也敢於抗爭」。

如今很多漆雕氏儒生如今也都來沛縣求學,或是想要加入墨家,或是以游士的身份與墨家合作。

墨子並不會自己,他自己死後,禽滑厘年紀太大,再之後的孟勝難以完全服眾再加上吳起決死反擊之計讓墨家徹底分裂。

甚至留在宋國的一派墨家,已經完全放棄了墨子「攻不義之國,鼓而使眾進戰」的暴力斗爭學說,發展成為最為異端的純粹和平主義者。

如墨家第四代的的宋榮子,主張的就是「設不斗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

也就是說,完全不要斗爭,絕對不要報仇,坐進監獄不感羞愧怨恨,被人欺侮不覺恥辱羞惱,用愛和寬容造就更美好的天下。

這是完全違背墨子本意的一派,但卻依舊成為當時的顯學,並且冠以墨家之名。

墨子並不會知道他的學問後期會被曲解成什么,但卻從已經六分的儒家中感受到了墨家潛在的危機。

他看著禽滑厘,鄭重道:「我們和儒家,都稱作是從堯舜禹一脈傳承而來。堯舜禹這一脈分為儒墨,是因為對於他們的道理理解出現的歧義。一如儒家六分,那是對於仲尼道義的理解出現了歧義。」

「其實墨家的學問,又如何沒有出現歧義呢?即便是如今要講究上下同義,又有幾人可以理解兼愛非攻,與攻不義之國、愛己而愛人之間的關聯呢?」

「有人覺得,非攻就是放下武器不打仗,有人又從說過的話中找出攻不義之國墨者當鼓而使眾進戰的話,這就是分歧。」

「有人覺得,兼愛就要不愛自己去愛別人,可也有人知道我說的是像愛自己那樣去愛別人從而獲得別人的回饋從而得到數倍的愛。」

「有人覺得,集權同義就該是王公貴族一人獨斷,可也有人覺得這集權同義是要集公共意志為一。」

墨子長呼一口氣,苦笑道:「這些分歧,即便現在在墨者之中依舊存在,不是嗎?」

禽滑厘哪里能夠不知道?只不過因為墨子尚在,他禽滑厘也還在,解釋權掌握在巨子手中,總不能說巨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

但禽滑厘也知道,在墨者之外,眾人對於墨家道義的理解,逐漸趨近於墨子剛才所言的後者。

因為適掌管著宣義部,對外宣傳的墨家之義,是按照適的理解來解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