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三章 政行百里謀萬域(六)(2 / 2)

貴賤有恆還是無常?

天子是選的還是世襲的?

義是人定的還是可以從自然意志中理性推理出來的?

這都是儒墨相爭的死穴和根源。

武力奪取政權,最終形成一種新的理所當然是一種辦法。

而利用墨家世界觀與主流世界觀格格不入的情況,去驗證墨家的世界觀正確,從而達成「我說了一二三,一二都對了,那么三應該也是對的」的一種狀態,也是一種辦法。

可能我說了一二三,大地是圓的、萬里之外尚有文化之國和天帝之下人人平等之間,並沒有直接的聯系。但是,如果反對墨家的人連世界是什么樣的都理解錯了,又憑什么能夠說墨家的其余道理就是錯的呢?

無法掌握「天」的解釋權,就無法論證「平等」,因為墨家所推出的人人平等,是以「天之志」為基礎的。連天都無法把握住解釋權,又怎么能夠讓人信服平等、同義與兼愛呢?

而一個知曉「天之志」的學派,又怎么能夠不知道腳下的大地是方的還是圓的?又怎么能夠不知道萬里之外是否還有國度?又怎么能不知道為什么有春夏秋冬四季輪轉?

地尚不知,何敢謂知天?

這些東西,是作為巨子必須考慮的,也是作為墨家這個學派的高層所必須考慮的。

因此,這件事在之前的高層商討中可謂是一致通過,包括所需的錢財貨物人員等,各個部門的管轄者們全無二話,正是要人給人、要錢給錢。

沛縣行義執政,證明了墨家有執政的能力,墨家的樂土有在人間實現的可能。

潡水之戰大勝,證明了墨家有和天下諸侯掰掰手腕的力量,雖然墨家內部根據適的分析得出越國已不是五十年前越國的地位,但天下主流想法尚且不知,憑借數年前三季伐齊之余威,越國在潡水之戰前依舊是虎狼之國。

沛縣行義,乃至滕國復國、泗水九國墨家代行其政,這一切,都是最大程度的借用了春秋的舊規矩殘余。

潡水一戰,直接邀三晉齊越會盟,那是最大限度的借用了戰國時期拳頭大就有發言權的新規矩。

而現在,墨家已經站穩了腳跟,是時候謀天下了,也是時候去驗證墨家的天志了,更是時候想辦法讓墨家的道義傳播下去引發天下轟動的時候了。

西行與北上,這兩件事此時做起來,各國最多當成一個笑話,一個墨家依舊有其學術思想的「幼稚」。相對於各國貴族馬上就要爭相討論的潡水之戰,這是一件小事。

可一旦他們回來,真的驗證了這一切,十余年之後,天下的思想必然大亂,亂到貴族們想要收拾都不可能的地步。

而這件事的促成,墨子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已七十有余,一世都過著仿佛聖徒苦修一般的生活,無兒無女,心中只剩下利天下一個信念。

現如今墨家行義的「手段」,與他之前所想的不同,但行義的「結果」,卻遠勝於他之前那幾十年的奔波。可墨家偏偏是功利的,是注重結果的,於是墨子相信將來天下終會大利。

所以他老了,他所想要的,也只是一個生前可以看到的希望。

天下定於一,同義、尚賢、平等、兼愛等等這些想要實現,可能需要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時間。

但是,墨家所解釋的「天志」,卻是可以在他死前就能驗證幾條的。

墨子如今的「私心」,所為不過三件事。

西域萬里之外,是否真的有許多文化昌盛與諸夏相近的國度?天下的概念非是這小小的九州?

腳下大地,是否真的如適所推論的那樣是圓的,和圍繞太陽旋轉的軌跡有一定的傾角,所以導致了春夏秋冬,以及極北極南之地有晝夜數月的情況?

適當年說的璆琳可以做一物,仿佛能將數里之外的景象拉到眼前,那么是否可以在死前看到這種璆琳鏡,能夠看看那天上掛著的月亮到底是什么?

除了這三件事之外,墨子其實並無其余的擔心。

他已經選定了最適合的接班人。

潡水一戰之後,墨家內部的一些爭論也會自然消解。

那些認為應該趁此時機解救越國之民的墨者,很快就會迎來泗水十五國那些令人頭大的千頭萬緒之事,實踐會讓他們明白要建立一個新世界遠非他們想的那樣容易。

那些認為應該促使中原弭兵的一部分,半數是因為對於戰勝越這個強國不自信,而另一部分也會因為潡水一戰後的局勢越發勢微。

墨子選定的接班人,已經在原本最弱勢的軍事事務上建立了威信,罕有人能夠撼動。而對天地世界的解釋,那也本是他選定的接班人在墨家之前一直擔任的職務。

到了墨子這個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年紀,所考慮的已經不是小小的泗上事,甚至於趙國事也只是淡淡一笑,歲月積累,無非二十年,又算得了什么?

他關心的、考慮的,已經不僅是原本的天下表象,而是天下的本源。

萬域,與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