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四章 歲月無情天地煥(五)(1 / 2)

吳起思索一陣,終於問道:「秦楚,有何不同?」

勝綽反問道:「我見您案幾之上,有墨家的九數幾何之學。難道公沒有看過矛盾分析之說?」

吳起露出一絲敬佩的神色道:「讀過,大有裨益。」

勝綽微笑道:「那么我說的,您就可以理解了。」

「你要變革,要動誰的利益?封君、世卿、公族、舊貴。」

「想要變革,需要國君認為需要變革,那么一定要在國家孱弱的時候,國君才能想著變革。」

「國君只要變革,那么必定要和封君世卿產生矛盾,所能依靠的就是非世卿的游士賢才。」

「您從秦國奪走了西河、讓秦人不敢東向;您在大梁殺楚四封君一重臣,讓楚人哀嚎遍野。」

「那么,您這樣的人,不正是楚君、秦君所最需要的賢才嗎?」

「一方面,您有才能,可以完成變革,增強國君的力量。」

「另一方面,您有和舊貴死敵有仇怨,若沒有國君的支持,您敢謀國篡取,那么舊貴世卿必然會把您殺死。」

「所以,國君可以以您為劍,改革舊制,移風易俗,鞭刺舊貴。也可以放心您為相,因為您根基太淺,而且得罪的舊貴太多,您完全沒有能力謀國篡取。」

「因而,您若想要為相,非秦、楚莫屬。」

吳起端起酒盞,皺著眉頭思索了一陣,忽而問道:「十余年前,你叛墨而出。可你對於天下的分析推理之法,卻依舊是墨家的那一套啊。」

勝綽指著吳起橫在膝間的劍,淡然一笑道:「這分析推理之法,是劍。劍可救世,亦可殺人。關鍵在於義,義才是使劍的人。巨子……不,墨翟曾說,義,利也。我的義,我的利,和泗上墨家不同。」

吳起又問:「那您和現在的墨家,之間的分歧到底是什么?」

勝綽仰頭大笑道:「泗上墨家,要做的是推翻舊有的一切。規矩、制度、以至於天下……他們認為,理性可以推理出一個最適合天下的制度,使萬民平等,使人民富足……」

每一句,都在誇贊墨家,可每一句都充滿了不屑。

說到最後,勝綽的聲調猛然提高,大聲道:「可我……根本就不反對舊制度、舊規矩。」

「我反對的,只是舊制度、舊規矩把我排除在外,沒有讓我成為人上人。」

「亂世將起,天下震盪,大丈夫生於此亂世,當求富貴功名。」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天帝之下,人人平等。這是我借以上位的時代,可我求得只是上位,卻不是天帝之下,人人平等。我求的,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憑什么沒有我勝綽的一席之地?」

「論戰陣之術,我不如你,可能也不如泗上墨家的那幾人。可比起那些出生就有貴卿之血的人,我差在哪里?」

「論治國之術,我不如你,肯定不如泗上墨家的那幾人。可比起那些出生就有貴卿之血的人,我差在哪里?」

「我勝綽,憑什么就不能富貴功名?先生教授我一身本身,讓我利天下,我可不想利天下,我想利我自己,我有什么錯?」

他的臉色微紅,聲音也極為高亢,若在十余年前的墨家,甚至於現在的墨家,他說出這番話,定要被人笑死。

那告子比他說的要輕得多,依舊還有許多人去墨翟那里告狀,說告子這人完全沒有理想,更別提勝綽此時這樣這番的話。

然而對面的吳起卻沒有嘲笑,更沒有反對,等到勝綽平靜下來之後,吳起問道:「那么,不提這個,您覺得墨家的那些理性的道理,是可以實現的嗎?」

說到這,勝綽的臉上露出一股向往而又懷戀的神情,長嘆一聲道:「巨子他老人家學究天人,通曉天志,更有鞔之適這樣的人物相助。道理……我是相信的。」

「可是,相信又能如何?想要實現,少說百年,長則數百。那時候我已經死了。」

「我只求生前轟轟烈烈。我死之後,子孫如何,我哪里在意呢?文王的子孫尚且有淪為佣耕的,何況於我呢?」

「再說,我自小跟隨巨子他老人家,知道死後不過一場空,節葬節用死生相隔,死後什么都沒了,我哪里在意什么後人祭祀?」

「可大丈夫生於亂世,舊規矩即將崩潰,這樣的亂世里,我為何不乘風而起,立就一番功名富貴?生前轟轟烈烈,死後天下震盪,這才是大丈夫的一生。」

「至於利天下之願,那是墨家那些人的,我已叛墨,與我何干?」

「他們說的都對,我都信。」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看透滄桑、以千百年為計的平淡,卻在這平淡中又隱藏著灼灼之炎。

「既然必會達到,那我不過是時代的浪花,我相信。」

「可就算如此,我這朵浪花,也要足夠震撼,足夠波瀾!」

這是個狂傲的年代,百家諸子狂傲無邊,他們的弟子,哪怕是叛出的弟子,亦是這般狂傲,根本不屑於「城府」與「隱忍」。

英豪之言,狂躁激烈,卻正激起了吳起心中的英豪之氣、狂躁之意。這三年所受到的不信任和排擠,借助墨家的烈酒,借助叛墨弟子的狂傲,一時間激發出來。

勝綽忽然起身,猛拍了一下案幾,大聲問道:「吳起,我想了許久,一直沒有想清楚,你眼中的『利』是什么?你想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