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四章 歲月無情天地煥(五)(2 / 2)

「天下人都說你,貪而好色,可你少近女色,卻都說你節廉而自喜名。凡有賞賜,皆分於士卒。」

「你母喪而不奔,妻斷布而休。你不愛家人。」

「你可以為士兵吸允膿瘡,可以與士兵同甘共苦。你不想錦衣玉食。」

「你已經位若上卿,大梁一戰,天下聞名。」

「那你這一世……到底求的是什么?」

吳起喃喃道:「我求的是什么?」

他放下酒盞,想到了三十年前軹城之事,也想到了二十年前魯國之事,思索良久,看著勝綽道:「二十年前,我在魯國為將。你那時候為項子牛頭號家臣,帥軍侵魯,你還記得吧?」

勝綽自然記得,吳起又道:「那你也應該記得,那件事到底怎么解決的吧?」

說起這個,勝綽苦笑一聲道:「高孫子告於巨子,說我見利忘義。巨子出面,游說諸侯,借當年止楚攻宋之威,召集弟子駐守魯國。巨子親見齊侯、項子牛,勸說退兵,將我辭退。」

吳起哎聲道:「那是你的記憶。與我而言,是墨翟在曲阜的那番話。他見魯侯,魯侯問他如何防守?」

「他說了如何防守,最後又說了一番話。」

「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強弱有數,天下事具矣。」

吳起看著勝綽,想到二十年前的那番話,問道:「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

「我有治國的才能,我有變革的才能,我有臨陣對敵的才能。我喜歡治國,喜歡理政,喜歡掌兵。」

「墨翟說,皆其所喜,天下事備!我喜歡的,就是我的才能所能做到的這件事。」

「我希望我為相,復國強兵,縱橫天下,使天下定於一。」

「至於說為什么定於一,那不是我要去考慮的。我只要考慮,我怎么才能在這亂世里,立下功名,萬世不忘。」

「鞔之適說,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所以,任天下怎么想我,我不在乎,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世有木匠、玉匠、石匠……這些人若要達到登峰造極,那么一定要喜歡,而不是僅僅為了謀生。」

「那么,出將入相,這難道不也是一個職業嘛?而這個職業,恰好是我喜歡的,是我所喜、是我所長,是我想要做到登峰造極的。」

「我喜歡這個職業,僅此而已。正如很多人不能夠理解,伯樂天下聞名,為何要住在馬廄中,與馬相伴。其實道理很簡單,因為他喜歡。正如很多人不理解,卞和為什么斷了腿之後,還要非說荊山之玉就在石中?其實道理很簡單,他愛玉,只是愛玉,而不是愛這塊玉可以換成的萬錢百金。」

他看著勝綽,大笑道:「我和你不一樣。」

「你想的,是富貴功名,亂世之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我求的,只是做好我想做的事,做到極致。那么富貴功名、亂世之雄這些東西,自然會降臨在我的身上,可我追求的本身,並非是這些,這些只是附帶的。」

「你不如我。因為對我來說,富貴功名,不過是我追求的事業上不經意就加諸於身的。所以,你不要以為我和你一樣,我們不一樣。」

勝綽恍然,舉杯而祝道:「我不如你,但我卻能夠明白。只是……接下來,您想好您的今後,該怎么走了嗎?那人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願公早做思量。」

吳起舉杯相應,心中也在想……這之後的路,該去哪里?

…………

極西之地,巴比倫城,同樣有個人在想著這個問題。

這之後的路,該去哪里?

三年半艱難險阻一路向西的索盧參,站在被當地人稱之為「巴別塔」的廢墟旁,思考著這個問題。

他所思考的,不是吳起那樣的人生選擇,而是真真實實的、空間上的該往何處。

三年多的險阻,三年多的疲憊,三年多的風餐露宿,索盧參熬了過來,走過了波斯波利斯,比之後世的班超甘英走的更遠,也沒有被「海中善使人思土戀慕,數有死亡者」之類的話所嚇倒。

而現在,擺在這一支數百人的使節團面前的,是兩條路。

沿河而上,過腓尼基人的敘利亞海岸,向南就是《穆天子傳》中的那個西王母之國,那里聳立著數十丈之石塔,那里也有穆天子破解三腿謎題的怪獸雕像,可那里如今正在叛亂,自立為國。

沿河而上,繼續向西,便是《山海經》中記載的希臘人諸部,也就是里面所說的溫泉關之戰、為一女子打了十年等故事發生的地方。想去那里,就需要渡海,海上風險不小。

三年的奔波,索盧參的內心從未疑惑,也從未動搖,甚至到了腳下這一國,聽聞了許多故事、傳說、神話與宗教後,讓他的思想變得更加成熟、思考的更加深邃。

從東方之巨狡,變為為墨翟服役之徒,再經這三年內發酵成熟逐漸圓寰了自己的理念,他已可以稱之為「子」。

內心堅定,所思索的,真真正正的,僅僅就是腳下的路,該往哪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