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自知(1 / 2)

高個之士細細思索了這番話,自己身為叛墨,這些年卻依舊看了許多墨家的書。

終究還是有做過墨者的底子,即便適篡改了很多墨子的本義,但終究不是另起爐灶,而是借題發揮、穿鑿附會,仔細研讀似乎和墨子之義一脈相承,但卻又有許多看不到的不同之處。

墨家的規矩森嚴,他倒不怕吳起會投奔墨家。

因為吳起已經老了,而墨家偏偏是一個有自己班底根基的組織,若是年輕三十歲墨家有今日的形勢,只怕吳起已經孤身游歷泗上,不管是不是真的有利天下之心,也會投身墨家以謀大事。

他想著吳起的話,越想越有道理,墨家至今為止所做的這些事,都是在將陶泥捏出陶罐,而不是簡單地將陶泥換個顏色。

只是,他們已經沒有機會投身到從本源上改變天下的這件宏偉大業之中了。

感嘆著天下英雄,感嘆著天下變化,吳起指著遠處幾名松散的、總在不經意間展示著馬術的北境墨者,悄聲道:「前幾日我曾問過那個騎馬之人,他叫馬奶,是個胡人。這樣的人,都能死心為墨家效力。你們這些叛墨,終究沒有學到墨家的精髓啊。」

「守城、編戶、生產、節用這些,都是墨家的術。你們還是學不會墨家如何讓越人、胡人、齊人、楚人聚在一起,效命死戰。」

高個之人苦笑道:「公難道不覺得墨家所說的天帝之下人人平等很有道理嗎?難道公不覺得世卿貴族甚至天子世襲都無道理?」

「可是,我們求的是富貴功名,就必須背棄真理天志。」

「墨家說,合於天志,百年而論,必勝。可是,若以百年論,人都要死,難不成就不用活了?」

吳起點頭微笑,高個之人又道:「公能之秦,我們自然欣喜。只是有兩件事不明。」

吳起做出一個請說的手勢,高個之人道:「一是……天下皆傳您是無情之人,所以你可以不管您在魏地的家人……您真是無情之人嗎?」

這一次奔逃,吳起沒有攜帶妻子兒女,直接扔到了魏國不管。反正身上背著一個殺妻求將的惡名,背著一個貪而好色的道德,倒也不差這一點。

這本是吳起懶得回答的,只是從沒有人當面問的這么直白,吳起提起一絲興致,說道:「公叔痤此人……有自知之明,有識人之明,只是嫉賢妒能,卻非蠢貨。」

「有他在,魏國的賢才沒有被埋沒的。」

「但是,沒有被埋沒,被挖掘出來卻不重用,也沒什么意義。」

「我對魏有功,公叔痤自知是他逼走了我,對於我的家人他反而會愛護有加,因為他不想背上惡名。這人就像是貓,愛惜自己的毛,稍微有點泥水都要舔舐干凈。」

「不過,我也有識人之明,所以我也知道魏擊和公叔痤,都不會對我的家人下手,我又何必擔憂?」

高個之人嘆息道:「事無絕對啊。」

吳起大笑道:「我的妻子因為我而富貴、我的兒女因為我,而從出生開始就衣食無憂。這都是我為他們得來的。」

「他們因我而富貴,所以他們也要承受這些富貴後隱藏的災禍。」

「常有公子政變失敗或被牽連而感嘆:不若為庶人平安一世。我卻沒見過他們錦衣玉食的時候這番感嘆。」

「我的兒子已經及冠。天下無人不知他的父親是我定西河、奪大梁的吳起!家中余財雖不多,但也有土地田產。這比起適這個鞋匠出身的要高多少?」

「我像他那么大的時候,已經游歷衛魯,殺三十同鄉,負罪逃亡。他若真有雄心,比我當年更容易。他若沒有雄心,既因我而富貴,那就因而我苦痛。」

「你覺得,我無情乎?」

高個之人沉默不答,許久道:「若以儒家父子論,你無情。但若以功利論,似也有道理。」

吳起仰天大笑道:「所以,就像剛才我們說的英雄那番……評價一個人,要有個規矩衡量。墨家要做的,是評論天下的人物以墨家的規矩衡量;儒家要做的,也是評論天下的人物以仲尼的那些規矩衡量。」

「我吳起不在乎將來別人評價我是否有情、是否仁義、是否貪而好色。」

「我在乎的是……千百年後,人們即便說我無情無義,但卻不得不承認,這天下因為我吳起而有所變動,這天下出將入相之人都要和我吳起相比。無情與否,重要嗎?」

吳起暢快說完,又道:「捏天下陶之人,是儒、墨、老聃、楊朱、列子這些人。有資格在天下塗色的,便是我等。你既跟隨過墨子,我且問你,天下有無色之陶嗎?」

高個之人搖頭,半晌說道:「可是……秦地變革,難道不也是一種捏天下陶的行為嗎?」

吳起搖頭道:「無根之木,不能長久。你們變革的義的基礎是什么?可能自圓其說?可有自己的道義貫徹始終?」

「墨家已做草帛紙張、印刷之術。又改文字以讓庶人可學。沒有道義的學說,可行於一時,不可長久。若仍舊是竹簡記事,或可焚盡天下學說以愚民,現在已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