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希望(2 / 2)

他們只需要知道,過了河,便是「樂土」。

草叢里,那被狠狠而又有些顫抖的手捂住嘴的孩子抽搐了幾下,終於不再動彈,遠處的狗吠也似乎逐漸遠了,做母親的急忙松開手,趕緊低頭看看暈厥過去的嬰孩。

旁邊一人蹲下來,伸出黑乎乎的、滿是泥土的、長長的指甲狠狠掐著嬰孩的鼻下人中處道:「那日雲游施葯的墨覡說,暈過去掐這里。」

猛掐了幾下,許是那孩子命不該死,竟然醒轉過來。

那個掐人的人嘴里所說的「墨覡」,正是墨家派出在泗上諸國四處活動的人,明面上是送葯、治病,暗地里卻動輒傳播一些東西。各國貴族雖恨,但墨家的銅炮閃爍,終究敢怒不敢言。

那《樂土》之歌,也是雲游的「墨覡」傳播的,在一些村社附近還有建起的磨坊,那里更是一到晚上就會聚集一堆的農夫……聽講故事。

這聽的故事多了,原本看著很合理只是有些苦的生活,便變得除了苦味之外,還有那么一絲不合理的憤怒。

這十幾人的逃亡故事,只是費國、越國、薛國、魯國甚至宋國的土地上成百上千逃亡者的縮影。

或者新生。

或者重回封地,割掉耳朵,甚至罰為奴隸。

此時,當孩子終於醒來,嚎嚎哭泣的時候,領頭的那人道:「不能再耽擱了,就差幾里路了。使勁跑過去吧!跑過去,就能過上《樂土》里的日子了!只要有一把子力氣,墨家又給鐵器,怎么還能過得比在家里差?」

他們的逃亡已經引動了追亡卒的注意,剛才的狗吠就是那些追他們的隊伍里傳來的。

這十幾個人早已經沒了力氣,聽到《樂土》二字,掙扎著站起來。

抓了一把草填滿早已飢困的腸胃;干涸的唇吸吮著清晨的露,舌尖粗糙的如同老牛一樣卷過初秋的野草,仿佛這樣便有了力氣,朝著河邊奔去,再也不去躲避什么。

領頭的那個最是壯實,接過女人手里的孩子,夾在腋下,向前疾馳,喊道:「誰也別回頭,就是往前跑啊!爹死媽死都別回頭!」

他們的體力早已透支,幾個人跑了幾步就倒在了地上,卻用掙扎著站起來,搖晃著身體向前跑。

後面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墨家的馬鐙早已經傳入費國,這些捕捉逃亡農夫的人也用墨家用來利天下的馬鐙來追殺這些逃亡者。

一條惡狗狠狠地撲到了一個摔倒在地的人身上,用力咬著那個人的雙腿。

那個人的雙手青筋暴出,插入泥土中,就像是身邊的楊樹將根扎下去那樣子,想要掙開身後的惡犬。

撕咬的劇痛,已經不算什么,那人抬著頭,始終看著前面不遠處的河岸,可能忘了身後有惡犬在咬,心里想的只是:怎么就站不起來了?這馬上就要到河岸了啊……

前面奔逃的人沒有一個人回頭,這是逃亡的時候就定下的規矩,誰被抓了都不要回頭。哪怕是兒女父母和丈夫妻子,能跑一個是一個,回頭就再也沒有希望抵達樂土了。

在地上奮力向前爬行的人,在耳邊再一次傳來惡犬的嗚嗚撕咬聲時,終於反應過來自己被惡犬拖住了。

當清醒之後,腿上的劇痛也隨即傳來,但他沒有叫。

前面奔跑的一個女人,是他的妻子,即便逃亡前有規矩說不會去管身後被抓的人,哪怕是至親,可他相信她的妻子只是在跟著眾人奔跑,追著自己被別人幫著抱著的孩子,並不知道自己被撲倒了,否則的話一定要轉身。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變慢了,趴在地上的人看著妻子踉蹌了一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別回頭啊!」

所幸、亦或是不幸。女人只是被石頭絆了一下,並未回頭,而是繼續追著那個幫著抱孩子的人向前。

趴在地上的人想笑,但卻不敢笑,因為一旦張嘴,可能就會被聽到自己的嚎叫。

小腿上,好像那惡犬又撕下了一塊肉,應該是順著紋理撕的,咬住了一頭就像是自己在家剝韭菜一樣,那惡犬一定是順著紋理扯住用力一撕,刷的一下一大塊皮肉就會剝下來。

他想,不能喊出來呀,喊出來妻子一旦回頭可就要被抓回去了。

他倒是還殘存了一絲想要和妻子一起到泗上樂土好好過日子的夢想的,於是用盡力氣回頭看了一下自己的雙腿,確定一下自己剛才是不是錯覺,發現自己的小腿真的已經被撕下了一大塊肉。

於是他想:「就算不死,也干不了活了。嗯……到了那邊也沒用了。」

然後,將要因為劇痛而喊出的瞬間,他把自己的一只插在泥土里的手拔了出來,狠狠地咬在了嘴里,噎住自己的嘴巴不發出叫聲。

咯……

手指並不是很禁咬,好在有四五根,還夠咬一陣。

劇痛之下,這人將要昏死之前,再看著遠處已經模糊的那些身影,想著抱著自己孩子的那個人,心想:「他挺能做活。媽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