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染缸(2 / 2)

「要我說,徐弱說的挺好,可是就沒道理。墨家不是講理不講禮嗎?我看徐弱這理就沒有理清楚,還不如咱們在義師時候的連代表講的清楚。」

「信國君?哼……還不如信老虎不吃人、惡狼不吃肉、狗不吃屎、牛不吃草!」

滿口的粗鄙之語,並不影響葵的食欲,這黑乎乎的地瓜面窩頭吃起來有些微微發苦,並不怎么好吃,但怎么說也比他的名字葵菜好吃。

早許多年地瓜土豆便引入了費國,成為度過荒年的重要糧食。地瓜想要如同糧食一樣吃,要曬地瓜干,這地瓜干可不是煮熟了之後曬的亮黃色的那種,而是生的時候就曬然後碾成粉儲存,稍微遇到陰雨天就會發霉,然後便在舌尖漾出貴族們難以下咽的苦味。

這樣食物的存在,讓葵如今可以站在這里,否則他早就選擇了逃亡。

現如今嘴里罵著的那些話,一些與他早年相識的人聽到,或許會記起很多年前葵常說的那些話,卻與這些截然不同。

很多年前,墨家的名號和道義還沒有傳到費國的時候,葵見人總是會說一些讓人「肅然起敬」的話。

他那時候會告訴別人,自己也是伯禽之後,算起來與國君六卿那都是同祖。此時沒有本家這樣的詞,但大體的意思是不差的。

伯禽是周公之後,是武王之侄。季友是文姜所生,雖說文姜和哥哥通奸,國人皆知,但也沒有證據表明季友是齊侯的種。

再者,誰的種並不重要,宗法制下認誰當爹才重要,就像是田氏姬妾任賓客上而留種但這些兒子都不會去找親爹而只會去認宗法之下的法理爹,因而葵這樣的「庶農」說自己和國君那是本家,倒也不錯。

此時距離伯禽已經不知道多少代了,宗法分封之下,公子生大夫,大夫生庶子士,士再生出來的庶子也就是庶民。

那時候葵的話也常常惹人敬佩,貴族那是何等樣人,自然不會自降身份抽葵一巴掌喝問你也配姓姬?

葵那時候也時常講講什么伯禽緩政之類的故事,每每說起來的時候臉上便煥發著仿佛喝了酸酒一樣的光澤,總歸聽起來那也算是自己的祖先。

這樣的故事講的多了,聽的人便膩了,時間一久也就沒人聽了。

幾年前,潡水一戰之後,非攻同盟會盟而定,費國也要編練義師。

這管轄勞役軍役的人,並沒有因為葵是伯禽之後就免了葵的徭役,葵罵罵咧咧地去了義師服役,心中只把讓自己去服役的那些人的祖宗罵了一遍。

到了義師,葵本以為是苦差,卻不想先是吃上了飯菜,發了肥皂洗臉,發了衣衫做軍賦,士兵委員會執掌伙食補助,然後學會了識字、學會了寫字,學會了幾句「成語」,學會了怎么合理種植,從伙伴那里學會了怎么編蘆葦席、靠著義師成員的身份還貸款弄倒了兩把鐵鐮刀、一把鐵鏟、一把鐵犁,還有許多地瓜土豆胡蘿卜的種子。

義師中官兵平等,少有體罰,葵一次一次挨了處置就是被罰蹲了三日緊閉、給駐扎附近的村社挑了十天大糞。

那一次處分是在他進入義師的第三年,也就是馬上可以退役回家拿走平日積累的伙食菜金,與鄰居伙伴貸一件鐵犁的半年前。

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和他一起服役的鄰居某次開了個玩笑,說:「你以前整日說你是伯禽之後,與國君都是同祖,怎么國君鍾鳴鼎食的時候,連個骨頭都沒給你?你是他親戚啊,怎么都不如他的狗吃得好?」

這本也是義師內常說的一些事,或者說是連代表的任務和每旬宣義的內容,便引來了一連之人的笑聲。

有道是打人不打臉,這件事若是別人或許也就羞澀笑笑了事,可葵這人在義師服役了兩三年,每每回憶起來自己過去說的那些「傻話」,都會自己臉紅,恨不得之前自己從沒說過那些讓自己都覺得惡心的話。

又聽到鄰人嘲笑他自認為是「恥辱傷疤」的事,臉色漲紅,卻不罵,仗著在義師操訓了兩年的本事便動了手。

結果被連長兩拳砸開,蹲了幾日緊閉不說,又要去挑糞以反省。

好在回來後,連代表送了他一句話,正是「知恥,而後勇」。連代表還告訴他:「知道過去的恥辱,是好事,說明你分得清什么是榮耀、什么是恥辱,以後便不會再做那些讓你自己覺得恥辱的事。可怕的不是知恥,可怕的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別人也說恥與勇,墨家也談恥與勇,區別只在於什么是恥、什么是勇,這正是關鍵,這正是義師中為什么會有連代表的重要因素。

三四年的服役期一過,再回家中,種植稼穡想過好日子卻又增稅,種出的麥粉多數繳賦稅服勞役而自己只能吃地瓜干,這本家的巴掌用另一種方式狠狠地扇了過來。

好在,他不局限,在義師這個墨色的大染缸服役的經歷,他便從那個動輒臉色紅潤談及自己也是伯禽之後的葵,變為了時常在磨坊聚會、嘴里能把國君的祖宗十八代罵個遍的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