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志與天命(1 / 2)

這話說的太重,趙侯不敢接,只能羞慚拜道:「若非您的話,我這是要敗壞祖先的基業啊!」

「如您所言,我選中策。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與下交換交易,讓下得利而謀上之欲。」

「寡人之欲,便是立於列國,若強則並天下。這是民眾所不關心的,所以我需要用仁義之政,讓民眾得利,而讓他們支持寡人之欲。」

公仲連大笑道:「君上這番話,我可以安然死矣。只是,君上,您應該多看看墨家的書。雖然有些不德之言,但其中關於利益分析之說,確有可取之處。」

「您欲取天下,並天下。那么,公子朝、闕與君等封君是否也有這樣的欲念呢?」

趙侯訥然,搖頭道:「不能夠有。趙氏之孫得以封地者,只求封地穩固,爭霸天下於他們並無利。況且,寡人不欲並天下後,卻只能令不出中牟邯鄲。」

公仲連笑道:「是的。所以贏師隙聘吳起入秦,秦之貴人多怨;熊疑用墨家治鄢郢,而屈宜咎叛逃。這便是利益沖突。」

「欲並天下,必須集權。集權之政,必損貴胄。那么,民眾對於把稅交給您?還是交給闕與君;為您服役還是為那些封君服役,有什么區別嗎?」

趙侯似乎明白過來,說道:「並沒有區別。」

公仲連道:「如闕與,那是趙地。可是您為趙侯,政令卻不能行於闕與,那么闕與歸於趙,和不歸於趙,對闕與君而言並無區別,可對您區別卻很大。」

「您欲並天下,需要做趙國之民的趙侯,而不是趙氏宗族的趙侯。如果您不能明白這其中的區別,那么我勸您還是只要守住趙氏的基業就好,不要妄圖兼並天下。」

「泗上的政策,雖然有不德之處,但是未必就全然是錯的。您是趙侯,不是儒生,儒墨死敵不可調和,而您可用儒,可用墨。難道,您也想令皆出自天子嗎?」

趙侯啞然失笑,如今什么「令皆出自天子」的宗法禮制已然成為狗屁,哪怕是儒生,也沒有跑到洛陽去為天子服務的,而都是在各國出仕。

他已經明白過來公仲連的意思。

趙氏之君,那是要維護宗族的利益,而之所以維護,是因為宗族的力量可以維持軍力,從而立於亂世。

趙民之君,那是要適當給予民眾一些利益,之所以維護,是因為從鐵器、火葯、馬鐙這些東西出現後,民眾的力量已經可以戰勝宗族貴族,從而拉起一支由平民組成的大軍,從而戰無不勝。

這可能嗎?是臆想嗎?

並不是,如今這已經是實踐過的,是被天下主流知兵者所認可的東西。

吳起在西河的武卒,那群庶民在配備了銅炮和火槍之後,可以吊打那些善於車戰的貴族。

潡水一戰,墨家的齊射轟殺的不只是越人致師挑戰的勇士,更是宣告了火葯炸毀了貴族得以存在的軍事基礎。而潡水一戰越人君子軍猛沖墨家義師的中軍卻被庶民組成的中軍阻擋,順帶庶民出身的墨家士卒擒獲了越王翳,這一切不只是個傳奇的故事,更是天下軍制變革的號角。

說到底,公仲連所說的上下策,趙侯選擇的中策,其實都是墨家「愛人不為用人、愛馬非是用馬、欲用馬非是愛馬」的區別。

我愛你,所以我想讓你幸福。

我想用你,所以我對你好一些,但最終的目的還是為了使用你。

這其中的區別,就是墨家所言的「愛」這個字精髓,也是公仲連所說的「上」與「中」之間的區別。

公仲連之意,是讓趙侯用民,而假意愛民,反正民眾很難分清愛和用的區別,若不是墨家整天在那絮叨愛和用的區別,只怕邯鄲的民眾現在還是和當年晉陽一樣。

既是論跡不論心,那么到底是愛還是用,這些細微的差別也很少有人能夠察覺。

公仲連作為趙國臣子中的「士人派」,本身與「宗族貴胄派」就有矛盾。

國君想要集權,就需要用士人派來對抗宗族貴胄派。

而士人派有能力,有賢才,但是缺乏封地基礎,缺乏私兵,所以還需要拉動民眾的力量作為軍事力量,來對抗宗族貴胄。

士人行政、庶民從軍,這是公仲連為趙侯謀劃的兼並天下之計。

當然,若是將來士人不但可以行政,而且也有了強大的基層力量之後,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等同於新的一種貴族,那就需要再拉動別的力量來對抗他們,而現在,還早。

趙侯沉默許久之後,想到公仲連的這番話,又想到自己的那些雄心,忽然問道:「您年紀大了。仲尼曰,五十而知天命。」

「既說兼並天下、定天下於一……您可以談談天命嗎?」

「武王何以得天下?紂王何以失天下?姜齊之祭祀緣何斷絕?晉室之興衰又源於何?」

「我有兼並天下之心,對於天命,這是不能夠不考慮的。」

「如今墨家非命,卻又有天志之說。那么,天命於天志,又該如何分別呢?請您給我解惑。」

當問出這番話的時候,公仲連明白,這是因為自己已經老了,時日無多,許多具體的事務趙侯已經不可能再指望自己,所以想要知曉那些最為「重要」而又最為「玄妙」的東西。

這或許,將是自己和趙侯說的最後一番話,作為主持了烈侯時代改革的公仲連想說的很多。

武王伐紂,商湯滅夏,乃至於天下諸侯的興衰,到底是源於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