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士的黃昏(下)(2 / 2)

到現在,他們這些曾經可以主宰一場戰斗勝負的士、這些百余人就能主宰一場萬人戰斗的士,卻要去沖擊那些冒著白煙和火焰的銅鐵怪物。

落差之下,不只是生與死的問題,更是存在的意義在哪的問題。

天下的制度變了,他們失去的,不只是封地和俸祿,還有自己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一切。

地位、榮譽、高人一等的驕傲、主宰勝負的實力、大夫上卿們的重視、庶農羨慕的目光……

一切的一切,從出生到現在所有的一切生活,都將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

肉食者鄙,他們算不上肉食者。

他們之中,不乏勇士,不乏謹守《周禮》的君子,不乏對封地之民噓寒問暖的惻隱之心,甚至不乏期待天下大治的胸懷。

可這些,並不能阻礙他們在時代的大潮之下顛覆一切珍視之物的命運。

泗上鐵礦上的濃煙,摧毀了他們的封地公田制度;隆隆的炮聲,摧毀了他們因為為傲的決定戰場勝負的沖擊;直上雲霄的火葯爆炸的黑煙,摧毀了他們的主人封地大夫可以對抗國君的封地城牆;乒乓作響的齊射聲,摧毀了他們苦練十余年的劍術;軍鼓催動的整齊軍陣,摧毀了他們可以以一當十的劍術……

當這一切都被摧毀,他們的榮耀、他們的價值、他們的意義都將化為烏有。

而當這一切被摧毀之後,還會有人踏在他們的屍體上不屑地說一聲:你們不合於天志,不合於此時的生產力,就該滅亡。

並不是肉體的消滅,可當制度變化後,他們即便還活著,可他們還是「士」嗎?

當一個人的身份徹底改變,又和嬰兒有什么區別?

當他們不再是的時候,他們也一樣如同新生,赤裸著和別人一樣在新的天下生活,只是這種新生,卻是被迫的。

現在,這種緊迫感已經讓他們感覺到了秋涼,預感到了冬寒。

再一次炮聲帶來的沉默後,一人忽然嘆息道:「昔年周公制禮,正是天子權威最盛的時候。那時候,既是聖人,就該規定不得有鐵器牛耕、不得有火葯火槍,用者施之以五刑,天下便不會變了……」

其實,天下早已經變了。

從楚王問鼎、鄭伯射天子、晉文邀天子田獵、乃至三家分晉、田氏代齊,這天下早已經變了。

可即便這是一種變化,只要鐵器牛耕與火葯不出,他們的「天下」依舊沒變,依舊需要分封武士。

他們眼中的天下,不是仲尼眼中令皆自天子出的天下;而只是分封之下祿足以代士耕的天下。

面對著昔年周公制禮的幻想,有人感嘆道:「這不公平。我苦練了二十年,到頭來要面對的,只是拿起火槍操練了一年的農夫。」

「這樣不公平的天下,是滅亡之道啊!」

眾人的贊許聲中,沒有一個農夫告訴他們:我們為你們耕種讓你們脫產訓練,本來就不公平啊,可還不是一樣存在了千年沒有滅亡?

因為農夫站不到這里,沒有資格和他們說話,只能沉默地等待有人喊出這一句不公平。

眾人皆是士,便都覺得不公平。

可終究,有人囁嚅道:「墨家有樂土九層之說。他們說,在鐵器牛耕火葯出現之前,周禮是符合時代樂土的,是可以使天下大利的。如今時過境遷,恐怕便是周公復出……」

旁邊一人立刻罵道:「住嘴!豈不聞,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此等異端邪說,難道是可以學習的嗎?」

「按他們所言,若無鐵器牛耕火葯,周禮本是合乎天下之利的。那么,他們喊著說要利天下,為什么還要弄出這些東西?本來沒有這些東西,天下也是可以大治的啊!」

「你要搞清楚,是他們先弄出了鐵器牛耕火葯這些東西,然後才要讓天下混亂改變的。他們若不弄出,天下怎么能夠亂呢?」

「況且,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他們只說什么天下財富總和,財富為利,只看利,難道不正是小人嗎?墨家皆小人,還要讓天下人都成為小人!」

痛斥了那人的言論之後,這士人將頭頂的武士皮帽狠狠地摔在地上,抽劍高喝道:「今日之戰,非是為我等,而是為天下!墨家不亡,天下亂不止!」

「今日之戰,非是齊與泗上之戰,而是君子與小人之爭!」

「天下興亡,責在諸君!」

「異端不除,世亂不止!」

高喝之後,眾士高呼,那人率先抽劍躍出營壘,朝著義師的步兵方陣之間的火炮沖去。

「為天下之興,清除異端!」

「攻乎!異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