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東方未明(上)(2 / 2)

一首東方,天尚未明。

於是便有了《伐檀》、《碩鼠》、《七月》、《樂土》……

軍中不准有婦人,可義師那邊卻分明有許多婦人的聲音。

她們唱起《東方未明》的時候,用的正是齊語,在齊人士卒聽來,就像是自己的妻子在自己臨行前唱的那樣,哀婉中充滿了憤恨,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炮仗,已經點燃,但還未爆,只是蔓延閃爍著好看的火花。

初始,還只是這些通於齊語的義師宣義部的人在唱。

等到唱到後來,便是各種各樣的口音和雜在一起,唱出了這幾首早已經用齊語唱過許多次的歌謠。

唱到後來,齊國這邊竟然也有迎合,初始是三五人,後來是三五十人,到最後便是連成一片的、成年男人的、沉重而有些沙啞的歌聲。

「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樂土在哪?

齊人士卒有的人知道,因為他們曾在幾年前的最之戰被墨家義師俘虜過,在泗上以俘虜的身份度過了最為難忘的半年。

「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一個曾經被俘過的齊人士卒跟唱著這首歌,唱到最後,長嘆一聲道:「樂土就在對面,可我能怎么辦?」

「我若獨自逃過去,我的妻子兒女又該怎么辦?領主會把他們趕走,會把他們貶為奴隸,我也想逃過去,我也不想和你們打仗,可我有什么辦法呢?」

他早已經和同伙的人,說起過被俘的那段經歷,那段足以讓那些可能基本上一輩子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村社周圍三十里內度過的伙伴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經歷。

那些為民求利的墨者。

那些讓山川改變模樣以利於自己的民眾。

那些高高升騰起的火葯的煙塵炸開的溝渠。

那些聳立轉動的水排磨坊。

那些戰俘營中吃的管夠的麥粉、粉條、玉米面。

那些戰俘營中的蹴鞠、角力、擊劍、歌舞。

那些一起觀看的讓他們置身其中感同身受的戲劇。

那些民眾們聚集在一起用黃豆、綠豆、紅豆、玉米來推選賢人的民為神主的制度。

那些奔馳在木制的軌道上運送礦石的馬車。

那些被演示天志自然的電閃、日月。

那些來往不避他人的為戰俘們送葯的穿著墨家巫覡服飾的女子。

那些學堂後放風箏的孩童。

那些高聳的紅磚碧瓦下帶著淡綠色光芒的璆琳窗。

那些行走於街市親自買菜的周安王時代便加入墨家的墨者……

那些種種,那些一切,便是樂土。

如果不是家中尚有妻小,許多人就會留在那里,不只是為了已有的樂土,更為了將來更美的樂土的建成中自己曾奉獻過一份力量。

《東方未明》,唱出了那些新卒的哭。

《碩鼠、樂土》,唱出了那些舊卒的怨。

當年能夠留下的人都留在了泗上,因為妻小父母不能留下的仿佛聽到了對面便有當初留下的伙伴的聲音。

沒有呼朋引伴,因為每一個封田制下的農夫都是伙伴,都有功名,同心同德同志。

那些並不曼妙、那些被征戰的人沙啞的嗓音唱出的、那些已經傳唱了數百年耳熟能詳的歌曲,在今夜讓許多齊人不知所措,痛哭流涕。

可他們又能怎么辦?

身後是君子近士組成的督戰隊,凡棄甲曳兵而走者,皆殺。

再後,有各自的領主大夫,凡臨陣投敵,父母皆絞死、子女皆為隸、妻子盡入營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