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不可撼動的力量(九)(1 / 2)

公叔痤笑道:「嘴里反對,心里支持。」

魏擊亦笑,說道:「正合我意。墨家行事,誅不義令一出,田午必死,無人可以規勸。」

「我必要派使者,反對此事。但我的反對,並不會影響這件事的結果。田氏卻會感念我的恩情,將怒火發泄在墨家的身上,結怨墨家。」

「既結怨墨家,那么便不得不需要寡人作為援助,十年之內,寡人必南面而視齊。」

公叔痤又道:「此外,若是將來一日,墨家日強而諸侯日怨,君上便可以借這件事,盟誓諸侯,共討墨家。諸侯之子,豈能亡於庶民之手?」

「大義在手,卻未必此時便用。強時便用,弱時便忘,此成霸之道。」

如此終於算是讓魏擊滿意,同意議和不等於承認失敗,看起來只是各取所需,但終究魏國還是失敗了。因為魏國的目的是染指泗上、在費地分羮,可這一戰略並未達成。

只是說出來,那就又不一樣,魏擊可以說自己出於「仁」,不忍看到士卒廝殺、魏人慘困,是以議和。

並且這一次議和,可以讓魏國得以喘息,能夠暫時性的戰略收縮在楚國一線爭取勝利,又保留了魏國將來為盟主共討墨家的「大義」——魏國不會認可田午被處死一事,但現在也絕對不會發兵為這件事而征討墨家,只是留下一個借口,以備將來。

趙、中山、楚、西河的事一樁接著一樁,魏擊總算是松了口氣,至少這件事可以穩妥地實施。

此事議定,魏擊便又感慨道:「我本以為,禽滑厘重病將死,墨家必亂。卻不想,墨家居然不亂,這真是難以理解的事啊。」

「論天下大國,難道你聽聞過有國君病逝而公子不爭的嗎?」

公叔痤也不得不感慨搖頭。

晉有曲沃之亂、驪姬之亂。

齊有五公子之爭、襄公之亂。

宋有三姓共政、兄弟之爭。

秦有臣逼君自殺、庶長廢立君之亂……

尤其是墨家內部的組織術看似公開,實際上卻又讓這些封建制下的君主難以理解為什么擁兵不奪權。

禽滑厘重病這一件事,對於那些攻訐墨家「人人平等、選賢人為天子」等激進學說的人來說,無疑又是一技重擊。

他們原本攻訐,人性本惡,人人求利,必然會讓天下大亂。你也想當天子,我也想當天子,你想有天下,我也想有天下,怎么可能不亂?

原本墨家只能用邏輯解釋,嘲諷他們:他們眼中的天子,不是天下的天子,而是把天下萬物當做自己私產的小人,所以才會想著擁有天下。而墨家所謂的天子,是要將天下之物當做公器,居其位的目的只是為了利天下,天下不是天子的私產……

但終究大眾難以理解其中的邏輯,那些攻訐墨家的人,用一些蠅營狗苟的家私之事,愣生生將天下理解成了分封制下的私產,可民眾卻也覺得,確實如此,那誰都想當天子豈不是天下大亂?

不想這一次禽滑厘重病,本該是墨家危機之時,適卻反而用之,借此機會向天下宣告:墨家的義,是符合天志的,人人平等貴賤無別,並不會因為權力問題而導致天下大亂。

為何不亂,魏擊不能理解,公叔痤也不能理解。

墨家許多人可以理解。

但在墨家之外,仍舊有人可以理解,並且從中認識到墨家那些看似繁瑣無趣的規矩所蘊含的、遠超時代的、不可撼動的力量。

而這些可以理解的人中,未必信墨家之義,但一定看過墨家的書籍,甚至一些人本身就是墨家的叛徒。

正如月後的秦新都櫟陽,一場只有秦君贏師隙、叛墨勝綽、前魏之西河守吳起的談話中,他們便是可以認識到其中力量的人,並且准備借用這種力量從而加強君權、提升國力。

他們並沒有指責墨家不合禮、不合規矩,而是覺得指責無用,並且越是指責反而會讓道理越辯越明,不若不言不語,吸取其中的力量精華、摒棄其中那些會危害君權的糟粕。

吳起已經入秦,並且已經被委任城重泉、洛陰,他的入秦之路並非一帆風順。

只是贏師隙在魏國流亡的時候,便多關注吳起,吳起守在西河秦人連戰連敗不能過洛水一步,吳起的將才與相才他都看在眼中。

勝綽也給秦君分析過吳起這樣的人該怎么用,又該怎么提防,但談到根本,勝綽也明確地表示:「想要治標治本,只有破分封建制、制郡縣直轄、大將領軍不得有封地,斷絕其造反的經濟基礎才可以。」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也正是這一次秦君邀吳起入秦的原因,終究邀其入秦都是為了加強集權君權,毀掉分封建制,從而最終可以敢用、能用人才,也最終才能止住吳起這樣人的野心。

勝綽對秦君這樣描述:如今大夫有封地,封地有民有兵,有錢有糧,卻又希望他們不要行謀權之事。這就像是給了一個人一柄劍,卻又希望他們不要用劍殺人一樣。

最根本的辦法,就是把這口劍從有劍的人手中奪回,那么天下用劍殺人的事自然就少了。

秦君便笑,說道:有人持劍,你要奪劍,必要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