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泰山之陽(六)(1 / 2)

道路盡頭,前往梁父主持分地的孫璞正在和先期抵達占領的義師的一名旅代表交談。

自然也看到了道路上的那輛馬車,他和那些孩子們不同,算是適的嫡系一批的人物,聽講的太多,視角也自開闊。

看著民眾紛紛避讓恐慌,原本在這里聽宣義部宣講的民眾也都面露驚慌之色,他搖搖頭道:「這可不行。自周至此數百年,等級貴賤已入人心,人們恐慌畏懼。」

「雖說求利之心會有力量,但積年恐慌之下,便如校介講的楚人困象的故事一樣,小象長大,卻還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足以掙脫,心懷對主人的恐懼,甚至不敢想掙脫之事。」

「校介說,矯枉必須過正,此事不假。若不先讓民眾知道這些貴族其實並無力量,民眾縱然有求利之心,又如何敢動?」

他稱適為校介,正是當年墨子擔任校正之時的人物,身旁的旅代表點頭道:「我明白。」

「數百年的習慣難以更改,民眾懼怕,貴族們總是高高在上,民眾們已經習慣了仰視和畏懼。」

「縱然有些事理所當然,可就算理所當然,若是民眾覺得自己是嬰孩而貴族是壯漢,縱然壯漢搶走了嬰孩的糖,應該理所當然可以搶回去,卻也不敢啊。」

孫璞大笑道:「壯漢?潡水一戰,嚇哭的貴族多矣,被殺的貴族也多矣,因此淮北、東海諸地,民眾根本不再懼怕貴族。」

說話間,旅代表笑了笑,揮手叫身邊的警衛過來,小聲道:「別讓那人耀武揚威,要讓民眾知道他們什么都不是,只是人,一個可以踏上一腳的人。」

「理由嘛……入城的時候,城門的守衛必然宣讀了城中不得疾馳縱馬的命令。再說,依左而行,我看他也違背了嘛。」

墨家的規矩很多,早在當年墨子還在守城的時候,一些守城的條例中便有「男左女右」之分。

一個在守城的時候不忘五十步挖一個廁所的先賢,自然不會忘了城中的秩序。

那虎背熊腰的警衛和身邊的一個人點點頭,兩個人抖了抖身上的鐵劍,慢騰騰地走到了道路之旁。

待到那輛馬車靠近之後,兩人一左一右,忽然沖出。

一人迅疾無比地抓住了韁繩,另一人出手如電將鞭子抓在手中,猛然向下一頓,趕車的人登時跌落下來。

車上站著的老者哪里還站得穩,也虧得多年脫產訓練戰車射術,總還沒有摔壞,卻也不得不撐著車欄桿滾落在地上。

他這一落,路上正有一灘狗屎,並無褶皺的君子之服蹭了一大塊污穢,頓時沒了之前光鮮亮麗的模樣。

多年征戰的本能和技巧,讓老者跌落之後打了兩滾迅速起身,可這本能的軍中動作,更讓他狼狽不堪,滿身塵土。

下意識地摸劍,就像是多年前在戰場上一樣,挺身而起欲持劍而立,卻感覺自己的手臂猛然劇痛,一雙銅金一樣有力的大手已經死死捏住了他的肩膀,手指扣在肩窩內,使得老人手臂發麻。

老者大驚,心道:「真是好手,若出仕當為上士之才,墨家果然人才濟濟……」

腦中一念之間,他的手便離開了劍柄,平手伸出,那正是軍中交戰之禮,示意自己並不會再拔劍,肩膀的劇痛這才消失。

及至起身,這才發現自己的冠已不知道落在了那里,低頭逡巡,發現那冠正落在一群人腳下,幾個人頗為驚恐地看著這一幕,不敢去碰那落下的冠。

身上的衣衫跌破,腰間的玉雖不碎,但上面的韜穗卻斷了。

他想要學子路結纓遇難,正是君子死、冠不免,可如今冠冕竟在一群庶民的腳下。

他若去取,便要彎腰,那豈不是行禮於賤人?

若是以往……自是家臣去拿,恭敬遞上,他仍舊可以站在馬車之上以示自己不驚,家臣還要求免不善御之罪,只要站著便可高傲。

可如今灰頭土臉,家臣又被墨者制住,他倒是不怕死,本身來就是求仁得仁的,可如今這模樣,卻比殺了他更難受。

這若是子路死前,竟是冠冕落地灰頭土臉,又如何有君子之氣?

此時也只能將心中的傲氣展示在外,於是挺胸直視制住他的墨家警衛的眼睛,冷笑道:「我素聞墨家將亂天下,今日一見,見微以知萌,可知傳言不虛。」

他說完這番話,便想著,若是按照之前的天下,只怕自己這樣一說,別人定要躬身請教,不敢怠慢。

墨家終日談義,又效巨橋發粟之事,恐怕也要珍惜名聲,按說也定要大驚失色躬身而請教。

卻不想他做足了姿態,那墨者卻無動於衷。

冷笑可加氣勢。

但若組織一番語言,冷笑之後都已經等待別人大驚而問卻無人回應的時候,這氣勢便不免成了尷尬。

他心想,這墨者莫非不懂何謂「見微以知萌」之意?

再一想,心中哎呦一聲,心道:「墨家為賤業者多,許當真不知……」

不遠處,孫璞和旅代表在那憋不住笑,小聲道:「見微知著,尤其是你這樣的眼界可以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