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泰山之陽(七)(2 / 2)

庶歸田記得幾年前他隨父親去彭城,正趕上彭城鬧出過十余名貴族集體在城中自殺的事件,以示對墨家政策的抗議。

那些貴族穿著最後的華麗服飾,穿戴整齊,配劍與玉,帶著最後的貴族榮光和體面,自刎在城門之前,以示怨恨。

不是他們活不下去了,若是自己稼穡或是做工商業,亦或是不再講究那些貴族的禮儀,總還能活。

可按照貴族的活法去活,他們卻真的是活不下去了,那還不如去死,至少剩下的錢還能弄一套棺槨按照士人之禮厚葬,也可以說終其一生不墮貴族的身份。

那是庶歸田第一次見到自殺自刎的人,印象很深,但當時城中卻根本沒有什么反應,叫他們家人收攏了屍身之後不久,便有不少他們的子弟子嗣投身到工商業中,亦或是自己稼穡剩余的土地。

經濟基礎不改變,貴族永遠殺不絕,殺了周天子,還有商天子。經濟基礎的改變,貴族自然就絕種了,沒有不勞而獲的手段,又如何保持不勞而獲才能保持的貴族生活?

是以庶歸田的同窗驚奇於可以見到真正的貴族便要驚呼,細細想來,泗上這二十年,貴族竟然真的絕種了,只剩下工商稼穡或是放貸投資為生的貴族後裔,卻和貴族沒有了半分相似。

今日聽到這老貴族談及什么「劍不離君子之身」、「行三十里不可無乘」之類的話,庶歸田不禁想到在泗上叫賣家產、馬匹、玉、銅器、祭器的那些貴族後裔和那些自刎於城門前的貴族,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不遠處街道上的鬧騰終於用了一種相對「體面」的方式結束,墨家簽了書契,問清楚了老貴族的住處,只說什么「人不可無信」之類的話,叫老人十日之內將錢繳納到城中。

鬧到現在,帶著壯懷激烈之心入城的老貴族也無什么臉面留下來,只好灰溜溜地離開了。

走的時候,駕車的家臣終於知道了避讓行人,車馬也不再如同來時那般疾馳,緩緩而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經此一事後,那些領取倉糧之粟;聽取墨家天帝之下人人平等、勞動創造財富之類的宣講的民眾,一個個的臉上竟有了些理所當然的亮光,腰板也仿佛比之前挺的更直。

秩序恢復之後,孫璞看著文書記錄的老人的住址,也有人悄悄告訴了墨家這老人的身份。

孫璞抖了抖手中的紙,和身旁的旅代表說笑道:「這倒真是巧了。老牌貴族,大兒子在軍中、小兒子在臨淄宮廷,竟然沒跑。也正好,就先處理他那邊的土地。先難後易嘛。」

身旁的旅代表嗯了一聲,說道:「這老人應該認得勝綽。聽聞他當年是項子牛的封臣,勝綽當年做牛子家臣,領軍侵魯的時候,想必這人必是在勝綽手下。這也算是和我墨家有些淵源……哈哈哈哈。」

孫璞也笑,旅代表又道:「城中的貴族大多逃亡,倒是好分。這老人今日氣勢洶洶而來,想必是要挫我等銳氣的。他既敢來,必然死硬,又動不動便要自殺,是塊硬骨頭啊。」

「梁父的局勢不同濟北,組織既是讓你前來,也正是因為這里情勢特殊。」

孫璞明白他說的局勢不比濟北的意思,濟北平陰軍團的覆滅,導致了大量的齊人被俘,被俘之後組織在一起進行教育再釋放,實際上民眾基礎確實要好一些。

尤其是大量的貴族被俘,南濟水一戰貴族徹底失敗,更等於是墨家在濟北一腳踏破了數百年了根深蒂固的等級制度的種種心態。

當對貴族沒有了敬畏之心的時候,求利心切的民眾便可以迸發出強大的力量。

這里的局勢不同,也確實不太好做,孫璞便想到臨行之前適交代他的一些事。

要在這種地方積累經驗、體會民眾的情緒、推測民眾的反應,整理出來經驗,以為將來。

封地上的民眾如何想、會如何做、最恨最怨最想解除什么束縛?

封地之外的份田上的民眾如何想?會如何做?最恨最怨最想解除什么束縛?

這里不像是泗上當年,恐怕還是要區別對待,而且要積累足夠的經驗,畢竟天下廣闊,泗上便得淮北、東海,也不過九州之徐州,天下一隅。

而且當年泗上不大,墨者比例極高,有些泗上能用的手段,這里未必就能用。

更重要的,這一次的目的不是「分」,而是「理」,也就是將民眾發動起來,這就更需要手段和技巧。

雖說整體上一刀切,但切的過程中是要有手腕去應對的,要以達成讓民眾知「理」為最終目的。

城中的貴族大多逃亡,這倒好做,因為城中的民眾不比城外,他們容易組織、也更容易接觸到外部的世界,組織起來容易,宣傳起來也就容易,而且宣義部的那些滔滔不絕的演說家們,都是些泗上的新生代,習慣了組織起來後的宣講,卻並無幾人有幾分二十年前墨家四散入沛之周邊發動民眾的經驗和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