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大亂前夕(一)(1 / 2)

庶君子淡然一笑,沒有再多說,轉而又繼續詢問了家里的事。

她不想談這個問題。

在雲中接到了先生給她的幾本書的時候,也收到了先生的一封信,她的先生是跟著適長大的第一批孩子中的一個,信中很是發了一堆牢騷。

兩個人通信如此密切,倒不是因為師生有什么戀情,只是因為她的先生是女的,為數不多的跟隨適學成的曾經的女孩子,現在的婦人。

那些牢騷太沉重,也太深奧,有些又過於敏感。

泗上現在的政策,有些方面確實是有問題的。

這個問題就在於「利天下」這個三個字。

泗上墨家內部派系不少,不管什么派系,對於「利天下」這三個字的目的,都沒有區別。

區別就在於過程。

先生給她的信中說道:「利天下?現在大工商業者想要利天下,因為他們覺得賣給楚越宋等地的貨物太少了,太多的農夫買不起,因為他們沒有可供交換的余糧。所以泗上的大工商業想要楚越宋土改,因為他們需要更多可以買東西的人。」

「小工商業者想要利天下,因為他們覺得楚越宋那么多的人被困在土地上,卻不能去他們的作坊做工、不能被雇佣來給他們耕種,使得他們積累的錢財難以投入出去再賺更多的錢。他們希望的是土地收為天下人所有,然後價高者得之。」

「利天下利到現在,利的宋國的農夫比利天下之前過得還苦;利的越國的農奴比利天下之前還要慘。」

「有幾人真想著利天下?又有幾人不過是拜錢為神明,想要自己賺更多的錢,而希望這天下順著他們能賺錢的規矩轉變?」

「利了泗上,可天下呢?說天下九州天下九州,難不成宋、越、楚便不是天下?何以那里的民眾反而越發的困苦?」

「說是萬民制法求利天下,我看這天下,是朝著那些大工商業者想要的模樣去變!谷賤傷農,校介能不知道?市賈豚能不清楚?」

「可谷賤利工商啊。這泗上的法,到底是工商的法?還是農夫的法?」

「谷價日賤,商品日多,王公貴人需要的錢便越多,想要購買的武器也越多,越是驅使他們封地上的農夫用泗上農場的方式去種植、去挖礦。棉布摧毀了越國的麻紡;鐵器毀掉了楚國的石匠骨匠;楚越宋為數不多的授田之民每年所剩的錢都在減少以致破產欠債逃亡。」

「泗上富了,可天下呢?」

信上還有太多的牢騷,庶君子看得出先生心中的苦悶,卻又不知道該回復一封怎么樣的信。

說天志、知天志,天志之下,天下將來又是什么模樣?

她想過利天下,她眼里的利天下,也就只是等到磨制出可以看到太歲星的月亮的千里鏡做成之後,和同窗們畫一張完完整整的、有著准確經度和緯度的九州地圖。

有些東西,似乎她也在逃避,不想去深思。

泗上的路線分歧,從二十年前就存在。是先富泗上再用武力去改變天下,不惜讓天下別處困苦放血,甚至利用泗上工商業的傾銷使得別處的矛盾更加深重?

還是利用手中技術傳於天下,不變制度,大量出仕,扭轉風氣,使得即便仍舊還是貴人吃肉民眾喝湯,但卻可以使民眾的湯多一些?

亦或是豪氣萬千,直接和天下舊制度開戰,省卻這個泗上先富的過程?

更或許是泗上非攻立國,自成體系,制定非攻之諸夏義法、會盟諸侯,維系天下分裂而使泗上之民得利?

四條路線的爭斗,貫穿著墨子去世後的泗上,不只是墨家內部,還關乎到逐漸醒悟追求自己利益的民眾,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都已經被卷入其中,只是很多人尚不自知。

商人、手工業者、大土地主、小農、最大的資本所有者墨家這個群體、工匠、煤礦鐵礦的雇工、逃亡到泗上的外來者……

當「義即利也」深入人心的時候,自然便會有不同的訴求,誰也不能改變。

走哪條路才算是利天下?利天下的天下最得利者是誰?這都是問題,也正是泗上內部爭論的緣由。

高柳是一方樂土,至少此時還是,因為這里以自耕農為主,工商業剛剛發展起來。

舊時代的痛剛褪去。

新時代的痛還未到來。

很多泗上的人能夠切身感受的風波和變化,這里感受的並不深,還帶著最美好的幻想。

想要下一重樂土,便要承受下一重的一切。

不止有好,而且有壞。

墨家不是小農的代言人,而是市民階層工商業者的代言人。

只是之前關於樂土的宣傳一直只說好,那是因為那些壞暫時還因為發展不足而未顯露,當壞處出現的時候,又有多少人寧可退回去,也不願意再往前走了?

當庶農工商們站在一起反對貴族和分封建制的時候,他們親密無間。可現在看來,似乎貴族和分封建制還未全部消滅,彼此之間的矛盾便已經萌生。

庶君子不敢往下想,也不願意往下想。

時代之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她改變不了先生,也知道改變不了弟弟,誰也改變不了,只能任憑波瀾翻覆。

呆呆地想到了《非命》,忍不住便想,這算是一種命運的沉浮嗎?

庶俘羋看出來姐姐有些呆呆的,奇道:「姐,怎么了?」

庶君子急忙笑道:「沒什么。對了,小叔現在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