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部分(2 / 2)

十五入漢宮,花顏笑春紅。君王選玉色,侍寢金屏中。薦枕嬌夕月,卷衣戀春風。寧知趙飛燕,奪寵恨無窮。沉憂能傷人,綠鬢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為空。鷫鸘換美酒,舞衣罷雕龍。寒苦不忍言,為君奏絲桐。腸斷弦亦絕,悲心夜忡忡。

未成曲調先有情,不過斷續兩三句,已覺大是不吉。預言一般的句子,古來宮中紅顏的薄命。仿佛是內心隱秘的驚悚被一枚細針銳利的挑破了,手指輕微一抖,調子已然亂了。

怨歌行,怨歌行,宮中女子的愛恨從來都不能太著痕跡,何況是怨,是女子大忌。又有什么好怨,是我自己要他去的。不能不如此呵……

略靜一靜心神,換了一曲《山之高》(4):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巡巡幾遍,流朱不由得好奇道:「小姐,這曲子你怎么翻來覆去只彈上半闋?」

心思付在琴音上,眉目不動,淡淡道:「我只喜歡這上半闋。」

流朱不敢多問,只得捧了一盞紗燈在案前,靜靜侍立一旁。彈了許久,寬大的衣袖滑落在肘下,月光隔著窗紗清冷落在手臂上,仿佛是在臂上開出無數雪白的梨花,泠然有微明的光澤。指端隱有痛楚,翻過一看原來早已紅了。

推開琴往外走。月白漩紋的寢衣下擺長長曳在地上,軟軟拂過地面寂然無聲。安靜揚頭看天,月上柳稍,今日已是十四了,月亮滿得如一輪銀盤,玉輝輕瀉,映得滿天星子也失了平日的顏色。其實,並不圓滿,只是看著如同圓滿了的而已。明日方是正經的月圓之夜,月圓之夜,皇帝按祖制會留宿皇後的昭陽殿。冷眼瞧了大半年,玄凌待皇後也不過如此——的確是相敬如賓。只是,太像賓了,流於彼此客氣與尊崇。每月的十五,應該是皇後最期盼的日子吧。如此一想,不免對皇後生了幾分同情與憐憫。

此時風露清綿,堂前兩株海棠開得極盛,枝條悠然出塵,淺綠英英簇簇,花色嬌紅綽約如處子,恍若曉天明霞,鋪陳如雪如霧。月色冷淡如白霜,只存了隱約迷蒙的輪廓。

風乍起,花朵漱漱如雨,一朵一朵沾在衣間袖上,如凝了點點胭脂。微風拂起長發,像紛飛在花間的蝶觸,只是悄然站著不動,任風卷著輕薄的衣袖拂在腕骨上,一陣高一陣低,若有似無的輕。偶爾有夜鶯滴瀝一聲,才啼破這清輝如水的夜色。

我曉得他來了,熟悉的龍涎香隱約浮在花香中,什么香也遮不住他的。他不出聲,我亦只是站著仿若無人之境。

他終於說話,「你要這樣站多久?」卻不轉身,聽得他走得近了,靴子踏在滿地落花之上猶有輕淺的聲響。嘴角揚起一抹淺笑,他果然來了。倏忽把笑意隱了下去。緩緩的轉身,像是乍然見了他,遲疑著喚:「皇上。」

還隔著半丈遠他已展開了雙臂,雙足一動撲入他懷里。他的金冠上有稀薄的露水,在月下折出一星明晃晃的光。手輕輕撫著我的肩膀,「這樣讓朕心疼,叫朕怎么放得下你?」

像是想起什么,掙開他的懷抱,輕聲疑道:「皇上不是去看愨妃了么?怎么來了棠梨?」

他一笑:「看過她了。走過來見今兒的月色好,想來瞧瞧你在做什么。」他的唇輕貼在我的額頭,「朕若不來,豈不是白白辜負了你的《山之高》。這樣好的琴聲,幸好朕沒有錯過。」

別過頭「噗嗤」一笑,頰上如飲了酒般熱:「皇上這樣說,臣妾無地自容。」以指頑皮刮他的臉,「堂堂君王至尊,竟學人家『聽壁角』?」

他握住我的手指,佯裝薄怒,「越發大膽了!罰你再去彈一首來折罪。」

攜手進了瑩心堂,槿汐等人已沏好一壺新茶,擺了時新瓜果恭候,又有隨身的內監替玄凌更了衣裳。見眾人退下掩上了門,我微微蹙眉道:「皇上這一走,愨妃許會難過的。」

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長目微睞,有重重笑意:「你舍得推朕去旁人那里?」

推他一推,退開兩步,極力正色道:「臣妾說了,皇上是明君。」

玄凌仍是笑著,在我耳邊悄聲道:「朕明日再做明君罷。今夜且再做一回昏君。」

再忍耐不住笑:「那臣妾亦明日再做賢妃罷,去向愨妃姐姐負荊請罪。」側一側頭,「四郎,你想聽我彈什么曲子?」

他怔了一怔,仿佛是沒聽清楚我的話,片刻方道:「你方才喚朕什么?」

方察覺自己說錯了話,腦中一凜似有冰雪濺上,順勢屈膝下去,「臣妾失儀……」

他的手已經擋住了我的跪勢,彎腰半抱在懷中抱了起來,眼中有一閃奇異的我從未見過的明耀的光芒,「很好。這樣喚朕,朕喜歡的很。」他把我抱在膝上,語氣溫軟如四月春陽煦煦:「你的閨名是甄嬛,小字是什么?」

「臣妾沒有小字,都叫臣妾『嬛兒』。」

「唔。朕叫你『嬛嬛』好不好?」

低垂臻首,瞥眼看見椒泥牆上燭光掩映著我與玄凌的身影,心如海棠花般胭脂色的紅,輕輕的「恩」了一聲。

懶懶的靠在玄凌身上,他的聲音似飲了酒樣沉醉,吻細細碎碎落在頸中,「朕方才瞧了你許久。嬛嬛,你站在那海棠樹下,恍若九天謫仙。嬛嬛,彈一曲《天仙子》罷。」

依言起身,試了試調子,朝他嫵然一笑:「其實嬛嬛彈得不算精妙,眉庄姐姐琴技遠在我之上,還需她時時點撥。」

他展目道:「惠嬪么?改日再聽她好好彈奏一曲吧。」

琴聲淙淙,只覺得燈馨月明,滿室風光旖旎。

才要睡下,門上「篤篤」兩下響。內侍尖細的嗓音在門外恭聲喚道:「皇上。」

玄凌有些不耐煩:「什么要緊事?明日再來回。」

那內侍遲疑著答了「是」,卻不聽得退下去。

我勸道:「皇上不妨聽聽吧,許是要事。」

玄凌披衣起身,對我道:「你不必起來。」方朝外淡然揚聲:「進來。」

因有嬪妃在內,進來回話的是芳若。素來宮人御前應對聲色不得溢於言表,芳若只不疾不徐道:「啟稟皇上,惠嬪小主溺水了。」

我猛地一驚,一把掀開帳簾失聲道:「四郎,眉姐姐是不懂水性的!」

注釋:

(1)《女論語》:又名《宋若昭女論語》,唐代宋若莘所著,宋若昭作解,是《女四書》之一種。依古代《論語》思想和體制而作,在思想和行為上對古代女子提出了嚴格要求和應遵循的基本禮節,在當時看來,是淑女賢婦的一部行為規范和准則。

(2)、管夫人和趙子兒:漢高祖妃子,曾得寵。兩人與高祖妃薄姬交好,三人更曾約定:「先貴毋相忘」,後管、趙二夫人皆得君王寵幸,獨薄姬遭到冷遇。二人念及舊約,提攜薄姬使其得高祖寵幸,誕育代王劉恆即後來的漢文帝,薄姬亦成太後。

(3)、李白作,詩寫一個宮女由得寵到失寵的悲劇命運,與詩題的「怨」字緊相關合。

(4)、《山之高》:選自《蘭雪集》。宋代女詩人張玉娘作。全文如下:「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采苦采苦,於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汝心金石堅,我c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來去,千里相思共明月。」上半闋表達相思之情,情志不渝,下半闋寫離別變故,相逢難期,憂思難解。

後宮-甄嬛傳1池魚

暢安宮與棠梨宮並不太遠,一路與玄凌乘著步輦趕去,遠遠看見整個暢安宮燈火通明,如同白晝一般。暢安宮主位馮淑儀早得了消息,帶了宮中妃嬪與合宮宮人在儀門外等候。見了御駕忙下跪請安。玄凌道一聲「起來」,方問:「怎么樣了?」

馮淑儀回道:「太醫已在里頭搶治了,惠嬪現時還未醒過來。」停一停道:「臣妾已打發了人去回皇後娘娘。」

「恩。這時候皇後該睡下了,再打發人去告訴讓皇後不用過來了。」

「是。」馮淑儀一應聲,忙有小內監悄悄退了下去回話。

玄凌對眾妃嬪道:「既然太醫到了,這么一窩蜂人進去反倒不好。你們且先去歇著吧。淑儀與莞嬪同朕進去。」

暢安宮主殿為馮淑儀居所,眉庄的存菊堂在主殿西側。太醫們見皇帝來慌忙跪了一屋子。玄凌一揮手命他們起身,我已按捺不住,發急道:「惠嬪姐姐的情形到底如何?」

為首的江太醫回道:「回皇上和莞嬪小主的話,惠嬪小主已經沒有大礙,只是嗆水受了驚所以一時還未能醒轉過來。」聽得太醫如此說,我方松了一口氣,一路緊緊攥著的拳頭此時才松了開來,攥得太緊,指節都微微有些泛白。

江太醫見玄凌「唔」一聲,才接著道:「臣等已經擬好了方子,惠嬪小主照方調養身子應該會很快康復。只是……」江太醫略一遲疑。

「只是什么……」皇帝道:「說話莫要吞吞吐吐。」

江太醫肯首道:「是。是。只是小主受驚不小,怕是要好好調養一段日子精神才能完全恢復。」

「如此你們更要加意伺候,不得大意。」

眾太醫唯唯諾諾,見玄凌再不發話,方才退了下去。

進了內堂,眉庄的貼身侍女采月和白苓臉上猶掛著淚痕,半跪在床邊忙不迭的替眉庄收拾換下的濕衣,用熱水擦拭額頭。見我們進來忙施了禮。

三人佇立床邊。玄凌與馮淑儀猶可,我已忍不住探身細看眉庄。

眉庄已然換過衣服,頭發猶是濕的,洇得頸下的香色彈花軟枕上一片黯淡凌亂的水跡。面色蒼白無血,襯著紫紅的米珠帳簾和錦被,反而有種奇異的青白。因整個人昏迷不醒,連那青白也是虛浮的,像覆在臉上的紗,飄忽不定。一滴水從她額前劉海滑落,徑直劃過腮邊垂在耳環末梢的金珠上,只微微晃動著不掉下來,一顫又一顫,越發顯得眉庄如一片枯葉僵在滿床錦綉間,了無生氣。

鼻尖一酸,眼眶已盡濕了。馮淑儀歷來端庄自持,見眉庄如此情狀也不由觸動了心腸,拿起絹子輕輕拭一拭眼淚。玄凌並不說話,只冷冷看著內堂中服侍的宮人,一一掃視過去。目光所及之處,宮人們神色皆是不由自主的一凜,慌忙低下了頭。

玄凌收回目光再不看他們,道:「怎么服侍小主的?」語氣如平常一般淡淡,並不見疾言厲色,宮人們卻唬得跪了一地。

馮淑儀怕玄凌動了肝火,忙回頭朝地上的宮人道:「還不快說是怎么回事!惠嬪好好的怎會溺水?」

采月和一名叫小施的內監嚇得身子猛地一抖,膝行到玄凌跟前哭訴道:「奴才們也不清楚。」

馮淑儀聽這話答的不對,不由看一眼玄凌,見玄凌微點一點頭示意她問下去,話語中已含了薄怒:「這話糊塗!小主出了這樣大的事竟有貼身的奴才不清楚的道理!」

馮淑儀待宮人一向寬厚,今見她怒氣,又有皇帝在,小施早嚇軟了,忙「砰砰」叩首道:「奴才冤枉。奴才真不清楚。夜間奴才與采月姑娘陪同小主去華妃娘娘的宓秀宮敘話,回來的時候經過千鯉池,因小主每過千鯉池都要喂魚,所以奴才去取魚食了。誰知奴才才走到半路就聽見嚷嚷說小主落了水。」

「那采月呢?」

采月抽泣著答:「華妃娘娘宮里的霞兒說有幾方好墨可供小主所用,才剛忘給了,讓奴婢去取。」

「如此說來,惠嬪落水的時候,你們兩個都不在身旁?」馮淑儀問罷,悄悄抬頭看一眼玄凌,玄凌目光一凜,馮淑儀忙低了頭。

正要繼續問下去,聽得堂外有人通報華妃到了。也難怪,眉庄溺水的千鯉池離她的宓秀宮不過一二百步,尚在她宮禁轄地之內。她又是皇後之下位分最尊的妃子,協理六宮,自然要趕來探視。

華妃見玄凌在,巧笑嫣然溫婉行禮見過。玄凌道:「外頭夜深,你怎么還來了?」

華妃面有愁色,道:「臣妾聽說惠嬪妹妹溺水,急的不知怎么才好,忙趕過來了。惠嬪可好些了么?」

玄凌往榻上一指:「你去瞧瞧罷。」

華妃走近一看,抽泣道:「這可怎么好?如花似玉一個人竟受這樣的罪。」

馮淑儀勸道:「華姐姐也別太難過。太醫說醒了就不妨了。」

華妃抽了絹子拭一拭鼻子,回頭對采月、小施道:「糊塗東西!怎么伺候你家小主的,生生闖出這樣的大禍來,叫皇上憂心。」

玄凌冷冷朝采月和小施掃一眼,緩緩吐出幾字:「不中用。」

華妃聽得這樣說,忙道:「這樣的奴才留在惠嬪身邊怎能好生伏侍,只怕以後三災八難的事少不了。臣妾思忖,不如打發了去『暴室』算數。」暗暗抽一口涼氣,進了「暴室」的宮人受盡苦役,生不如死,不出三五月不是被折磨至死就是自尋了斷,鮮有活著出來的。又是華妃發話,采月和小施斷無生還之理了。

采月和小施的話叫我心里存了個混沌的疑團。小施也還罷了,采月是眉庄的家生丫頭,一直帶進宮來的,如同心腹臂膀。若是失了她,實在是不小的損失。如今華妃如此說,總覺得哪里不妥,來不及細想,出言阻止道:「不可。」

玄凌、華妃與馮淑儀齊齊望住我,一時間只得搜腸刮肚尋了理由來回話,「采月和小施雖然伏侍惠姐姐不妥當,但事出意外也不能全怪他們。與其處罰他們兩人,不如叫他們將功折罪好好伺候著姐姐蘇醒。」

華妃瞧著我輕笑道:「怎么莞嬪妹妹以為罪不當罰,功不該賞么?如果輕縱了這兩個奴才,難免叫後宮有所閑話,以為有錯只要折罪即可,不用受罰了呢。」

我緩緩道:「賞罰得當自然是應該的。只是妹妹想著,采月和小施一直服侍著惠姐姐,采月又是惠姐姐從府里帶進宮來的,若此時罰了他們去『暴室』,恐怕姐姐身邊一時沒了得力的人手,也不曉得這怎樣才能照顧好姐姐,反而於姐姐養病無利。」

華妃嗤笑一聲:「這樣的奴才連照顧惠嬪周全也不能,怎么還能讓他們繼續留著伺候,莞嬪未免也太放心了。」說罷冷冷道:「何況千鯉池於我宓秀宮不過百步,在本宮宮禁周圍出的事,本宮怎能輕饒了過去。」

越聽越不妥,內心反而有了計較,「賞罰得當是理所當然,可是娘娘若殺了他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事情出在宓秀宮附近於娘娘威嚴有礙才如此惱怒,並非只為惠嬪溺水。取兩個奴才的命事小,可傷了娘娘的名譽事大。還望娘娘三思。」華妃眼中精光一輪,微微咬一咬牙沉思。

說完我只瞧著玄凌,若他不出聲,這番話也是白說。果然他道:「莞嬪的話也有理。先饒了他們倆,若惠嬪不醒,再打發去了『暴室』不遲。」

玄凌說了話,華妃也不能再辯。采月和小施聽我與華妃爭執,早嚇得人也傻了。馮淑儀催促了兩次,才回過神來謝恩。我輕輕吁了一口氣,還好。

見華妃臉上仍有忿意。轉念一想,華妃不是要殺我們的人么,那么,不如以其人之道,還施其身。我走近玄凌身邊,輕輕道:「臣妾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說?」

「你說。」

「惠嬪姐姐落水原因尚且不明,可必定是侍衛救護不及才會嗆水太多昏迷不醒。依臣妾的意思,不如撤換了宓秀宮的守衛另換一批。否則,這次是惠嬪姐姐,若下次再有什么不當心的傷及了華妃可如何是好呢?」

華妃聽我如此說,立即道:「莞嬪適才不是說要將功折罪么?怎么現在又要換我宮苑的侍衛,豈非賞罰太有失偏頗?有護短之嫌。」

我微笑道:「華妃娘娘多慮了。我也是為了娘娘著想。皇上一向愛重娘娘,怎能讓這樣一般粗心懈怠的奴才護衛娘娘宮禁,置娘娘於險地而不顧呢?況且只是換一批侍衛並不算是懲罰啊。」轉而向玄凌道:「臣妾愚見,皇上勿要笑話臣妾見識短淺。」

玄凌道:「你說的極是。朕差點忽略了這層。就讓李長明日換一批精干的侍衛過去戍守宓秀宮罷。」

華妃臉色不好看,極力忍耐著再不看我,也知道事情無轉圜之地,她身邊的侍衛必定要被替換了,遂不再爭。換了笑臉對玄凌道:「多謝皇上掛念臣妾。」又道:「臣妾帶了兩支上好的山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