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部分(2 / 2)

皇後頷首微笑:「皇上雖不擅作詩,可是品評是一流的。皇上既說好,自然是好的。

玄凌笑道:「嬛嬛才冠後宮,何不附作一首相和?」

微微一笑,本想尋辭推托,抬頭見清河王負手而笑,徐徐飲了一口酒看著我道:「臣弟素聞閨閣之中多詩才,前有卓文君、班婕妤,近有梅妃、魚玄機,臣弟願聞婉儀賜教。」

想了想,執一雙象牙筷敲著水晶盞曼聲道:「汗浥新裝畫不成,絲催急節舞衣輕。落花繞樹疑無影,回雪從風暗有情。」(7)吟罷眼波流轉睇一眼玄凌,旋即嫣然微笑道:「嬪妾薄才,拙作怎能入王爺的眼,取笑罷了。」

玄清雙眸一亮,目光似輕柔羽毛在我臉上拂過,嘴角蘊涵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似冬日浮在冰雪上的一縷淡薄陽光,「好一句『回雪從風暗有情』,皇兄的婉儀不僅心思機敏、閨才卓著,且對皇兄情意溫柔,皇兄艷福不淺。」說罷舉杯:「臣弟敬皇兄與婉儀一杯。」一仰頭一飲而盡。

玄凌把自己杯中的酒飲了,握住我手臂,柔聲道:「慢些飲酒,剛剛舞畢喝得太急容易嗆到。」

含情向玄凌笑道:「多謝皇上關懷,臣妾不勝酒力。」

玄凌自我手中把酒杯接過,微笑道:「朕替你飲罷。」玄凌把我杯中殘酒飲下,對李長道:「去把今日六王和甄婕妤所作的詩銘刻成文,好好收藏。」

李長何等乖覺,立刻道:「恭喜王爺,恭喜婕妤小主。」

皇後在一旁笑道:「還不去傳旨,甄氏晉封從三品婕妤。」

眾人起身向我敬酒,「賀喜婕妤晉封之喜。」側頭見眉庄朝我展顏微笑,我亦一笑對之。

眾人重又坐下飲酒品宴,忽聽見近旁座下有極細微的一縷抽泣之聲,嗚咽不絕。不覺略皺了眉:這樣喜慶的日子,誰敢冒大不惟在此哭泣掃興。

果然玄凌循聲望去,見華妃愁眉深鎖,眸中瑩瑩含光,大有不勝之態。華妃一向自矜「後宮第一妃」的身份,不肯在人前示弱分毫。如今淚光瑩然,如梨花帶雨,春愁暗生,當真是我見猶憐。

心底冷冷一笑,果然來了。

皇後微顯不悅之色,「好好的華妃哭什么?可有不快之事?」

華妃慌忙起身伏地道:「臣妾惶恐,一時失態擾了皇上皇後雅興。還望皇上與皇後恕罪。」

玄凌平靜道:「華妃,你有什么委屈只管說來。」

皇後深深的看了玄凌一眼,默然不語。

華妃勉強拭淚道:「臣妾並無什么委屈。只是剛才見甄婕妤作《驚鴻舞》,一時觸動情腸才有所失儀。」

玄凌饒有興味道:「昔日純元皇後作《驚鴻舞》之時你尚未入宮,如何有情腸可觸?」

華妃再拜道:「臣妾連日靜待宮中,閑來翻閱書籍文章見有唐玄宗梅妃《樓東賦》(8)一篇,反復回味有所感悟。《驚鴻舞》出自梅妃,為得寵時所舞;《樓東賦》則寫於幽閉上陽宮時。今日見《驚鴻舞》而思《樓東賦》,臣妾為梅妃傷感不已。」

玄凌饒有興味,「你一向不在詩書上留心的,如今竟也有如此興致了。」

華妃凝望玄凌道:「臣妾愚昧,聽聞詩書可以怡情養性。臣妾自知無德無才,若不修身養性,實在無顏再侍奉君王。」

「既然你對《樓東賦》如此有感,能否誦來一聽。」

華妃答一聲「是」,含淚徐徐背誦道:「玉鑒塵生,鳳奩杳殄。懶蟬鬢鬢之巧梳,閑縷衣之輕練。苦寂寞於蕙宮,但疑思於蘭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長門而不見。……君情繾綣,深敘綢繆。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等誦到「思舊歡之莫得,想夢著乎朦朧。度花朝與月夕,羞懶對乎春風」幾句時已經嗚咽聲噎,再難為繼。如此傷情之態,聞者莫不嘆息。

汝南王再按捺不住,起身道:「華妃娘娘之事本是皇上後宮家事,臣不該置喙。只是華妃娘娘侍奉皇上已久,也並不無聽聞有什么大的過失。如有侍奉不周之處,還請皇上念其多年伴駕,寬恕娘娘。」

玄凌忍不住對華妃唏噓:「實在難為你。」凝神片刻道:「起來吧。你如今所住的地方太偏僻了,搬去慎德堂居住吧,離朕也近些。」

華妃面露喜色,感泣流淚,忙叩首謝恩。

我揀一片蓮藕放在口中,面帶微笑。華妃再起本是意料中事,只是來得這樣快。看見玄凌座邊皇後微微發白的臉色,如今形勢擺得清楚,華妃有汝南王撐腰,又有父親效命軍中,只怕不日就要重掌協理六宮的大權,氣勢盛於往日。

這日子又要難過了……

想起昨夜去水綠南薰殿侍駕的情景。

才至殿外,芳若已攔住我,「內閣幾位大人來了,小主請去偏殿等候片刻。」

夜來靜寂,偏殿又在大殿近側,夜風吹來,零星幾句貫入耳中:

「如今朝廷正在對西南用兵,華妃之父慕容迥效命於汝南王麾下,望皇上三思。」

……

「華妃縱有大過,可如今朝廷正在用人之際,事從權宜。」

……

事從權宜?我兀自一笑,西南一仗打得甚苦,不知何時才能了結?一旦得勝歸來自然要大行封賞,恐怕那時華妃氣焰更盛。

然而……

進殿時眾臣已散去了。皇帝獨自躺在那里閉目養神,聽見我進來眼睛也不睜開,只說:「朕頭疼的很,你來幫朕揉一揉。」

依言去了。殿中真安靜,茉莉花的香氣里夾雜著上一絲薄荷腦油涼苦的氣味。我知道玄凌朝政上遇到為難之處,頭疼郁結的時候就會用薄荷腦油。

手上動作輕柔,輕聲問道:「四郎有心事?」

玄凌道:「嬛嬛你一向善解人意,你來猜一猜朕在煩心什么?」

「皇上心系天下,自然是為朝廷中事煩惱。」

「你說的不錯,」玄凌道,「其實後宮也是天下的一部分,朕也要憂心。」

他想說的我已經了然於心,也許他也並不心甘情願要這么做,只是他希望是我說出口來勸他。

清涼的風從湖面掠過帶來蛙鳴陣陣,吹起輕薄的衣衫。

我輕輕道:「皇後獨自執掌後宮大小事宜也很辛苦,該有人為她分憂。」

「那你怎么想?」

「其實華妃娘娘協理六宮多年能夠助皇後一臂之力。何況……」我頓一頓道:「昔日之事其實是麗貴嬪的過錯,未必與華妃娘娘有所干系,皇上若是為此冷落華妃太久,恐怕會惹人微辭。再說皇上只是介意華妃有些獨斷,如今給的教訓也夠了,想來娘娘會有所收斂。」

玄凌默默半晌,伸手攬過我道:「華妃的事恐怕以後會叫你受些委屈。只是你放心,朕必然護著你。」

我亦靜默,靠在玄凌肩上,「為了皇上,臣妾沒什么委屈的。」

不過是人人都參演其中的一場戲……我靜靜看著皇後,也許,今日之事她比我和眉庄更要頭疼。

一時宴畢,眾人皆自行散去。

我經過曹婕妤身邊,忽然停下在耳畔悄聲道:「妹妹想問婕妤姐姐一句,那張寫著『驚鴻舞』的紙條是一直握在姐姐袖子里的吧?」說著盈盈一笑:「所以妹妹今日一舞竟是姐姐為我注定的呢,姐姐有心了。」

曹婕妤扶著宮女的手從容道:「甄妹妹說什么?做姐姐的可聽不明白。」

我抬眸望著萬里無雲的碧藍天空,「姐姐敏慧,自然知道沒有《驚鴻舞》何來《樓東賦》。」我雲淡風輕道:「華妃娘娘一向不愛書冊,怎的忽然愛看詩詞歌賦了?梅妃含情所著的《樓東賦》沒有能使她再度得幸於唐玄宗,倒讓咱們的華妃娘娘感動了皇上。想來梅妃芳魂有知,也會感知姐姐這番苦心、含笑九泉了。」

曹婕妤淡然一笑:「妹妹說什么就是什么吧。姐姐笨嘴拙舌的也辯不了什么。妹妹這幾日也許會得空,不如好好照顧沈容華的胎吧,這才是皇上真正關心的呢。」

注釋:

(1)、翩若游龍,婉若驚鴻:出自曹植《洛神賦》,歌詠曹丕皇後甄氏的美貌。

(2)、水月觀音:佛經謂觀音菩薩有三十三個不同形象的法身,畫作觀水中月影狀的稱水月觀音。見《法華經?普門品》。後用以喻男子儀容清華。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一折:「蘭麝香仍在,佩環聲漸遠。東風搖曳垂楊線,游絲牽惹桃花片,珠簾掩映芙蓉面。你道是河中開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觀音現。」

(3)、出自唐代李群玉觀舞所感。阿紫不才,引用前人詩文為一己之用,望見諒。

(4)、出自唐代顧況《王郎中妓席五詠?舞》

(5)、《樓東賦》:唐玄宗梅妃因爭寵敗於楊貴妃,失意於玄宗,獨居上陽東宮十余年,不得見君一面。梅妃才情高華,作《樓東賦》自述心意和在冷宮的寂寞、對玄宗的思念。唐玄宗讀後大為感動,但礙於楊貴妃之故,只賜一斛珠作賞,不復召見。

後宮-甄嬛傳1第三十一章…靜日玉生煙

華妃再度起勢,眉庄與曹琴默又風頭正勁,玄凌一連好幾日沒到我的宜芙館來。雖然他一早囑咐過我,可是心里難免有些悶悶不樂。

白天的辰光越發長了。午後悶熱難言,日頭毒辣辣的,映著那金磚地上白晃晃的眼暈,一絲風也沒有。整個宜芙館宮門深鎖,竹簾低垂,蘊靜生涼,恨不能把滿天滿地的暑氣皆關閉門外。榻前的景泰藍大瓮里奉著幾大塊冰雕,漸漸融化了,浮冰微微一碰,「丁玲」一聲輕響。

昏昏然斜倚在涼榻上,半寐半醒。身下是青絲細篾涼席,觸手生涼。我自夢中一驚,身上的毛孔忽忽透著蓬勃的熱意,幾個轉身,身上素紜縐紗的衣裳就被濡得汗津津的,幾縷濡濕了的頭發,粘膩的貼在鬢側。

佩兒與品兒一邊一個打著扇子,風輪亦鼓鼓地吹。可是那風輪轉室內,一陣子溫熱一陣子涼。

半闔上眼睛又欲睡去。蟬的嘶鳴一聲近一聲遠的遞過來,叫人昏昏欲睡卻不能安睡。煩躁地拍一拍席子,含糊道:「去命人把那些蟬給粘了。再去內務府起些新的冰來。」

槿汐答應一聲,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面壁朝里睡著,半晌覺得外頭靜些,身邊扇子扇起的的風卻大了好多,涼意蘊人。迷迷糊糊「恩」一聲道:「這風好,再扇大些。」

那邊廂輕聲道:「好。」

聽得是玄凌的聲音,唬地立即翻身坐起。

睡的不好,輾轉反側,發鬢微微有些松亂,衣帶半褪,頭上幾個藍寶石蜻蜓頭花也零星散落在床上。這在御前見駕是很失儀的。玄凌卻只是憐惜的微笑:「聽說你這兩日睡的不好,特意替你扇扇風讓你好睡。」這樣的寵溺,即使有得寵的眉庄與華妃,我亦是他眼中不可失去的珍寶。

這樣想著,心頭微微松快了些。

才要起身見禮,他一把按住我不讓,道:「只朕和你兩個人,鬧那些虛禮作什么。」

我向左右看道:「佩兒和品兒兩個呢?怎么要皇上打扇?」

「朕瞧她們也有些犯困,打發她們下去了。」

他在我身旁坐下,順手端起床側春藤案幾上放著的一個斗彩蓮花瓷碗,里面盛著澆了蜂蜜的密瓜冰碗,含笑道:「瞧你睡的這一頭汗,食些冰碗吧。」我素來畏熱貪涼,又不甚喜歡食酸,所以這冰碗是日日要備著品嘗的。

他用銀匙輕輕一攪,碗中碎冰叮然有聲,清涼甜香四溢。他揀了一塊放我唇邊,「朕來喂你。」

略略點了點頭不好意思,啟唇含了,口中甜潤生津。又讓玄凌嘗些,他只嘗了一口,道:「太甜了些。用些酸甜的才好。」

我歪頭想一想,笑道:「嬛嬛自己做了些吃食,四郎要不要嘗嘗?」說著趿了鞋子起身取了個提梁鸚鵡紋的銀罐來。

玄凌拈起一顆蜜餞海棠道:「這是什么?」

我道:「嬛嬛自己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四郎的胃口。」

他放一顆入嘴,含了半天贊道:「又酸又甜,很是可口。怎么弄的,朕也叫別人學學。」

我撒嬌道:「嬛嬛不依,教會了別人四郎可再也不來嬛嬛這里了。」

玄凌仰首一笑,忍不住捏住我的下頷道:「嬛嬛,朕還不知道你這么小心眼呢。」

我推開他手,坐下端了冰碗舀了一口方慢慢道:「其實也不難,拿海棠秋日結的果子放在蜜糖里腌漬就成了。只是這蜜糖麻煩些,拿每年三月三那日的蜜蜂摘的梨花蜜兌著冬天梅花上的雪水化開,那蜜里要滾進當年金銀花的花x,為的是清火。用小火煮到蜜糖里的花x全化不見了,再放進填了玫瑰花瓣和松針的小瓮里封起來就成了。」

「虧得你這樣刁鑽的腦袋才能想出這樣的方子來炮制一個蜜餞。」

我假裝悠悠的嘆了口氣道,抱膝而坐:「嬛嬛不過長日無事,閑著打發時間玩兒罷了。」

玄凌一把把我抱起來,笑道:「這話可不是怪朕這幾天沒來瞧你么?」

我噘嘴:「四郎以為嬛嬛是那一味愛拈酸吃醋不明事理的人么,未免太小覷嬛嬛了。」

忽然緊閉的門「吱呀」一聲輕響,湖綠的輕縐裙邊一閃,只見浣碧尷尬地探身在門外,手上的琉璃盤里盛著幾枝新折的花兒,想是剛從花房過來。因夏日不宜焚香,清晨、午後與黃昏都要更放時新的香花,故而她會在這時候來。所有的人都被玄凌打發去睡了,浣碧想是沒想到玄凌在此,一時間怔怔地站著那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一見是她,想到自己還在玄凌懷里,不由得也尷尬起來。浣碧見我們望著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連連喚道:「皇上饒恕,奴婢無心之失啊!」又眼淚汪汪望向我道:「小姐,浣碧無心的啊。」

玄凌微有不快:「怎么這樣沒眼色?」聞得聲音嬌軟不由看了她一眼:「你叫浣碧?」

浣碧慌忙點了點頭,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輕聲道:「是。奴婢是小姐帶進宮的陪嫁丫鬟。」

玄凌這才釋然,向我道:「這是你陪嫁進宮的?」

見她那副誠惶誠恐的樣子,我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道:「放下東西下去吧。」浣碧應了「是」,把花c在瓶中,悄悄掩門而去。

玄凌看著我笑,輕聲在我耳邊道:「嬛嬛一笑傾國!」轉而看著浣碧退去的身影:「有其主必有起仆。主子是絕色,丫鬟也比別人的俏麗些。」

我心中忽然起疑,想起浣碧的身世與處境,頓時疑雲大起。轉念一想這些年她雖然名義上是我的婢女,可是我待她更在流朱之上,吃穿用度幾乎不亞於我,在家時爹爹也是暗里照顧於她,又是跟隨我多年的,這才稍微放心。

斜睨玄凌一眼,他卻輕輕拿起我的手,放到嘴邊輕輕一吻。我直覺得臉上熱辣辣的,莞爾低笑一聲輕輕捶在他肩上。

我想起什么,問道:「大熱的中午,四郎是從哪里過來?」

他只看著別處,「才在華妃那里用了午膳。」

我「哦」了一聲,只靜靜揀了一塊密瓜咀嚼,不再言語。

玄凌摟一摟我的肩,方道:「你別吃心。朕也是怕她為難你才那么快又晉了你的位分——好叫她們知道你在朕心里的分量,不敢輕易小覷了你。」

我低聲道:「嬛嬛不敢這?